透水事故后，礦上停了三天工。巷道里的水沒完全排凈，工頭扯著嗓子喊“安全第一”，卻只給每個人發了兩斤凍成塊的白菜。工棚里的氣氛像結了冰，陜西老漢的哭聲停了，換成了沉默，吃飯時沒人說話，只有筷子碰著搪瓷碗的叮當聲，脆得讓人心里發緊。

藏藏蹲在工棚后墻根補鞋。輪胎皮用開水燙過，軟了些，剪刀剪下去還是“咯吱”響。他把剪好的橡膠片往鞋底的破洞上貼，用粗線縫，針腳歪歪扭扭，像扇扇繡的蕎麥花?？p到第三針，針尖突然扎進指腹，血珠冒出來，滴在橡膠片上，紅得刺眼。

他沒吭聲，往嘴里吮了吮手指。血是咸的，讓他想起威寧的腌菜，扇扇總說他愛吃咸，每次腌蘿卜都多撒兩把鹽，裝在玻璃罐里，能吃一整個冬天。

“藏藏，過來?！崩馅w壓低聲音招手，往工棚拐角挪了挪。他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紙條，是從礦部公告欄撕下來的，上面用紅漆寫著“工資暫緩發放，年后統一結算”。字歪得像喝醉了，卻像塊石頭砸在每個人心上。

“狗日的，這是要逼死咱啊?！蓖蹩恢裁磿r候跟過來，拳頭攥得咯咯響，“我今早去鎮上打電話，家里說娃的學費再不交，就得被退學了。”

藏藏把補好的鞋往腳上套，橡膠片硌得慌，卻比漏風強。他摸了摸懷里的錢袋，三塊多錢躺在布縫里，像睡著了。他想起娘信里說，扇扇把賣燕麥的錢都給她抓了藥，那姑娘怕是連買針線的錢都省了。

“要不，咱走？”老趙嘬著牙花子，往地上吐了口帶血的痰，“聽說鄰縣的磚窯缺人，管吃住，好歹能現結工錢。”

王奎眼睛亮了亮，又暗下去：“磚窯更累，我這腰怕是扛不住?！?/p>

藏藏沒說話，只是往威寧的方向望了望。天陰沉沉的，鉛灰色的云壓得很低，像要把水城壓進煤堆里。他忽然想起扇扇信里的話：“坡上的雪化了些，露出點綠，像春天要冒頭了?！?/p>

威寧的春天來得早，正月里就能看見坡上的草芽，嫩得能掐出水。扇扇總愛在那時挎著籃子挖薺菜，說“開春吃口鮮，一年都精神”。他記得她挖薺菜的樣子，蹲在地里，辮子垂在胸前，手指凍得通紅，卻笑得比陽光還暖。

“我回去。”藏藏突然開口，聲音有點啞，“回威寧?！?/p>

老趙和王奎都愣住了。工棚頂上的雪化了，水珠順著石棉瓦往下滴，砸在煤渣地上，濺起細小的黑泥點。

“回去能有啥活計？”王奎撓撓頭，“威寧的地，刨一年也攢不下幾個錢?！?/p>

“有扇扇種的蕎麥?！辈夭氐皖^系鞋帶，補鞋的橡膠片蹭著腳踝，竟不覺得硌了，“她信里說，今年想多種兩畝，我回去幫她?！?/p>

老趙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手糙得像砂紙：“也好。家里總比這黑窟窿強?！?/p>

藏藏開始收拾行李。藍布包袱里，半塊肥皂還在，扇扇寄的鞋墊和褂子疊得整整齊齊，新補的膠鞋放在旁邊。他把那三塊多錢塞進褂子內袋，又把老趙給的輪胎皮折好，想著帶回去，說不定能給扇扇的推車補補胎。

臨走前，他去鎮上寄了封信。信紙是從工棚廢紙堆里撿的，背面印著“安全生產”，他在空白處寫：“我回威寧了，開春幫你種蕎麥?！毕肓讼?，又添了句：“水城的雪快化了，路上能看見草芽不？”

沒貼郵票，他把身上最后一個鋼镚給了郵差，那人瞅了瞅信封上的地址，嘟囔著“威寧那地方，得繞山路”，還是收了。

離開水城那天，天放晴了。太陽照在煤渣地上，化了的雪水反光，晃得人睜不開眼。老趙和王奎來送他，老趙塞給他兩個烤紅薯，還是熱的，說“路上墊墊肚子”。王奎從懷里摸出個布包，打開是雙新襪子，“我家娃穿小的，你不嫌棄就穿上，比你那破襪子暖和”。

藏藏把紅薯揣進懷里，襪子塞進包袱。火車晚點了兩個鐘頭，他蹲在站臺邊，看著鐵軌延伸向遠方，像條黑帶子，一頭系著水城的煤渣，一頭系著威寧的蕎麥地。

懷里的紅薯漸漸涼了，他摸出來咬了一口，還是甜的。忽然想起昨夜夢見扇扇，她站在蕎麥地里，手里舉著朵野菊，說“你看，春天真的來了”。

火車“嗚”地一聲進站，蒸汽裹著煤煙飄過來，嗆得人咳嗽。藏藏扛起藍布包袱，踩著鐵軌邊的碎石子，一步步往車廂走。包袱不沉，卻像裝著整個冬天的暖——扇扇的針腳，老趙的烤紅薯，王奎的襪子，還有威寧坡上，正等著冒頭的春天。

他知道，路還長，可腳下的膠鞋補好了，懷里的信寄出去了，前面的鐵軌，總歸是朝著家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