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車過了六盤水，窗外的山就陡起來。土是紅的，像被太陽曬透的磚，坡上的樹矮墩墩的，枝椏往天上戳，藏藏認得，是滇楊，威寧的坡上到處都是。他把臉貼在玻璃上，哈氣漫上來，趕緊用袖子擦，生怕錯過哪片熟悉的蕎麥地。

硬座車廂擠得像沙丁魚罐頭，汗味混著方便面味往鼻子里鉆。藏藏把藍布包袱抱在懷里，里面的輪胎皮硌著肋骨，倒不覺得疼，反而踏實——這是要給扇扇補推車的，她那輛舊推車，輪子早磨得薄如紙，上次寄信時還念叨，拉糞肥總晃悠。

車到站時，天擦黑了。威寧的站比水城的小，就兩間土坯房，墻皮掉了塊，露出里面的麥草。風裹著寒氣往領子里鉆，藏藏縮了縮脖子，剛邁出站臺，就聽見有人喊：“藏藏？”

是二柱子，裹著件灰撲撲的棉襖，手里攥著根煙，看見藏藏就咧嘴笑，虎牙還在。“我估摸著你這兩天該到，天天來站口瞅。”他接過藏藏的包袱，往肩上一甩，“我沒去省城，俺娘說家里的牛下崽了，走不開。”

藏藏“嗯”了一聲，跟著他往坡下走。路是土的，摻著碎石子，雪化了大半，露出底下的紅泥，踩上去“噗嗤”響。遠處有狗叫，還有誰家屋頂冒起炊煙，混著柴火和洋芋的香，藏藏深吸一口氣，肺里像被清水洗過，爽利得很。

“嬸子的咳嗽好多了，”二柱子踢著路邊的石子，“扇扇天天來幫著喂豬，還挖了些治咳嗽的草藥，熬在鍋里，滿院都是苦香。”

藏藏的腳步快了些。坡上的燈亮起來，星星點點的，像水城工棚的燈泡，卻暖得多。快到家門口時，聽見娘在院里咳嗽，比信里說的輕了，像被風刮散的煙。

“藏藏？”娘的聲音帶著顫，藏藏剛拐進院門，就見娘扶著門框站著，手里還攥著件沒納完的鞋底。她的頭發白了些，臉上的皺紋卻松快了，“可算回來了，我今早還跟扇扇說，你該踩著春風進門了。”

藏藏把包袱放下，往灶房走，想燒鍋熱水。灶臺上坐著個藥罐，咕嘟咕嘟響，飄出的苦香里，混著點熟悉的草木氣——是扇扇常去坡上采的艾蒿。

“扇扇呢？”他問，往灶膛里添了把柴。

“在地里翻土呢，”娘跟進來，用圍裙擦著手，“說要趕在驚蟄前把蕎麥種下去，怕晚了出芽慢。”

藏藏沒等水開，抓起墻角的鋤頭就往外走。夜露下來了，草葉上沾著水珠，亮閃閃的，像扇扇鞋墊上的蕎麥花蕊。坡上的田埂蜿蜒著，盡頭有個黑影在動，手里的鋤頭一下下往土里扎，“咚、咚”的，在夜里聽得格外清。

“扇扇。”藏藏喊了一聲，聲音被風卷著，飄過去。

黑影停了，鋤頭“當啷”掉在地上。那人轉過身，月光落在她臉上，藏藏看見她耳朵紅了，像凍的，又像羞的。“你咋……”她的話說了一半，就被風吹散了，手在圍裙上蹭了蹭，指尖沾著紅泥。

藏藏走過去，撿起鋤頭。鋤頭上的木柄被磨得光滑，是他去年走前給扇扇削的。“我來。”他把鋤頭往土里扎，翻起的土塊帶著濕氣，混著腐葉的香，比水城的煤渣好聞多了。

扇扇沒說話，蹲在旁邊撿石頭，手指凍得通紅，有幾處裂了口子，像藏藏在工棚里見過的凍裂的手背。藏藏想起那雙鞋墊，針腳密得能數清，原來她是用這樣的手納的。

“這個。”他從懷里摸出塊東西，是王奎給的那雙新襪子，沒舍得穿，“你穿，比你的舊襪子暖和。”

扇扇的手頓了頓，接過襪子，往圍裙兜里塞，動作快得像怕人看見。“你咋回來了？”她又問，聲音低低的，“二柱子哥說，省城的活計……”

“不抵家里的地實在。”藏藏翻著土，土塊碎在鋤頭上，“你信里說要種兩畝蕎麥，我回來搭把手。”

扇扇突然笑了，月光落在她嘴角，像沾了蕎麥花的粉。“地都翻得差不多了，”她指了指旁邊的竹筐，里面裝著蕎麥種，粒兒圓滾滾的，“就等你回來撒種呢，你撒得勻。”

藏藏想起去年秋天，他和扇扇在地里收蕎麥，她總說他撒種像喂雞，東一粒西一粒，今年倒夸他勻了。風從坡下吹上來，帶著麥秸稈的香，藏藏覺得，比水城工棚里的草木香真切多了。

“對了，”他從褲兜里摸出那塊輪胎皮，硬邦邦的，“給你補推車，二柱子說輪子快散架了。”

扇扇接過去，在手里掂了掂，眼睛亮得像星子：“正好，我找了好幾塊橡膠，都沒這個厚實。”她的指甲縫里嵌著紅泥，劃在輪胎皮上，留下幾道淺痕。

兩人沒再多說，一個翻土，一個撿石頭。遠處的雞叫了頭遍，天快亮了。坡下的村子里，有戶人家的燈滅了，又有戶人家的燈亮了。藏藏的鋤頭起落著，土塊里冒出細小的草芽，嫩黃的，像剛睡醒的蟲子。

“你看，”扇扇指著草芽，聲音里帶著雀躍，“我說春天要來了吧。”

藏藏直起腰，往遠處望。威寧的坡連綿著，像鋪了層沒織完的綠毯子，雪化后的土地軟乎乎的，能攥出水來。他低頭看自己的膠鞋，補過的鞋底踩著紅泥，暖烘烘的，再沒有冰碴往腳心里鉆。

包袱里的鞋墊還在，褂子也在，只是現在不用再擋井下的寒風了。它們該躺在威寧的木箱里，和扇扇新納的鞋墊、剛采的野菊一起，曬著春天的太陽。

風又吹過來，帶著坡下的柴火香，藏藏覺得，這風里藏著的，是比水城的雪更暖的東西——是扇扇的針腳，是翻松的土地，是剛冒頭的草芽，還有兩個人手里，正慢慢鋪展開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