驚蟄過了，威寧的坡徹底醒了。土縫里鉆出的草芽綠得發(fā)脆，滇楊的枝椏上鼓出圓滾滾的芽苞，像撒了把綠珠子。藏藏和扇扇種的兩畝蕎麥，也冒出了嫩黃的苗，稀稀拉拉的，卻透著股犟勁，風一吹就往起挺。
藏藏拿著小鋤頭蹲在地里薅草。草是婆婆納，貼著地皮長，葉子圓乎乎的，不仔細看就混在蕎麥苗里。他薅得慢，生怕碰著剛冒頭的苗，指腹蹭過濕潤的泥土，涼絲絲的，比水城井下的煤塵軟和多了。
“歇會兒。”扇扇挎著竹籃走過來，籃里放著個粗瓷碗，飄著麥香。她蹲下來把碗遞給他，“俺娘蒸的蕎面饃，就著咸菜吃。”
饃是燙面的，暄軟得很，咬一口，嘴里泛著淡淡的甜。咸菜是去年腌的蘿卜干，脆生生的，藏藏嚼著，想起水城工棚里的冷饅頭，硬得能硌掉牙。
“苗出得不齊。”扇扇望著地里的蕎麥苗，眉頭輕輕皺著，“前陣子下了場冷雨，怕是凍著了。”
藏藏咽下嘴里的饃，往遠處瞅。二柱子家的蕎麥地挨著他們的，苗出得密，綠油油的一片。“沒事，”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，“過兩天施點肥，保準趕上。”
肥是圈肥，是藏藏這幾日攢的。他幫著二柱子家起圈，換了兩筐腐熟的牛糞，黑黢黢的，混著稻草，聞著有股草木的腥甜。扇扇說，這肥比化肥養(yǎng)地，種出來的蕎麥磨面香。
兩人蹲在地里分肥，用小瓢往苗根邊撒。扇扇的手巧，撒得勻，瓢沿沾著的牛糞粒，她都要用手指彈到土里，說“不能糟踐”。藏藏撒得急，偶爾撒到苗葉上，扇扇就掏出帕子輕輕擦掉，帕子是藍布的，邊角磨出了毛，還是去年他走前給她買的。
“你聽。”扇扇突然停了手，側著耳朵。
藏藏也靜下來。風穿過蕎麥田，帶著苗葉摩擦的“沙沙”聲；遠處的坡下，二柱子趕著牛耕地，牛鈴“叮當”響，混著他吆喝的調(diào)子；更遠處，有婦人在河邊捶衣裳，棒槌敲在石板上，“砰砰”的，像打拍子。
這些聲，水城沒有。水城只有風鎬的轟鳴，礦車的哐當，還有工棚里壓抑的咳嗽。藏藏望著眼前的蕎麥田，突然覺得，這些細碎的聲，比任何響動都讓人踏實。
午后日頭烈起來，曬得人后背發(fā)燙。藏藏脫了藍布褂子搭在田埂上，露出里面的粗布短衫，后背洇出片汗?jié)n。扇扇從竹籃里翻出頂草帽，是麥稈編的，邊子磨破了，她往藏藏頭上一扣：“別曬脫了皮，俺娘說，春天的日頭毒著呢。”
草帽帶著扇扇的氣息，是皂角洗過的清爽，混著點汗香。藏藏戴著，覺得頭頂像撐了片陰涼，連風都變得軟和了。
正忙著，聽見坡下有人喊。是藏藏的娘，扶著墻根站著，手里揮著塊藍布。“藏藏！電話！”
村里的電話在大隊部，是部搖把子的舊機子，全村就這一部。藏藏往坡下跑，鞋上沾的泥甩了一路，跑到大隊部時，額頭上的汗順著下巴往下滴。
“水城來的，”大隊會計指著電話，“老趙，說有急事。”
藏藏抓起聽筒，手心的汗把聽筒弄得黏糊糊的。“喂？”
“藏藏？”老趙的聲音隔著電流，劈里啪啦的，“王奎……王奎出事了。”
藏藏的心猛地一沉。“咋了？”
“磚窯塌了，”老趙的聲音發(fā)顫，“他被埋在里面，挖出來時……人沒了。”
聽筒燙得像塊烙鐵。藏藏握著，說不出話。王奎的樣子在眼前晃——他總愛罵罵咧咧，卻把新襪子塞給自己；他的腰不好，卻總搶著幫藏藏抬重東西；他說要掙錢給娃交學費，說開春就回家。
“他家里……還不知道。”老趙在那頭嘆氣，“我托人帶信，可這路……”
藏藏掛了電話，站在大隊部的土坯房里，日頭從窗欞照進來，在地上投下格子，晃得人眼暈。會計遞過來碗水，他沒接，轉(zhuǎn)身往坡上走。
走到蕎麥田邊，扇扇還在薅草，見他臉色不對，直起腰：“咋了？”
藏藏蹲在田埂上，抓起一把土，土從指縫漏下去，簌簌的響。“王奎沒了。”他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，“在磚窯，塌了。”
扇扇手里的小瓢“當啷”掉在地上，滾出老遠。她走過來，在他身邊蹲下，沒說話，只是把帕子遞給他。帕子上繡著的蕎麥花，被汗浸得有些褪色，卻還是亮得很。
“他娃……”藏藏說不下去了。他想起王奎夜里翻來覆去，念叨著娃的學費，聲音里的急，像火燎著心。
“會好的。”扇扇的聲音輕輕的，像風拂過蕎麥田，“人走了，活著的還得往下過。”
藏藏抬頭看她。她的眼里有淚，卻沒掉下來，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角，然后撿起地上的小瓢，繼續(xù)往苗根撒肥。“你看這苗，”她指給藏藏看，“昨兒還蔫著呢，今兒就直起腰了。日子也一樣，總得往前趕。”
風又吹過蕎麥田，“沙沙”的響，比剛才更清晰。遠處的牛鈴還在“叮當”，婦人的棒槌還在“砰砰”，這些聲混在一起，像在推著人往前走。
藏藏站起身，拍了拍手上的土。他走到田埂邊，把藍布褂子穿上，扇扇納的鞋墊還在包袱里，王奎給的襪子還在腳上，這些暖，都得帶著。
“施肥吧。”他拿起小瓢，往扇扇身邊湊了湊，“趕明兒，咱的蕎麥苗，定比二柱子家的壯。”
扇扇笑了，眼里的淚被風吹干了，嘴角揚起的弧度，像蕎麥田里剛抽的芽。日頭慢慢往西斜，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，落在嫩黃的苗上，像給蕎麥苗，又蓋了層暖乎乎的光。
坡上的聲還在繼續(xù)，牛鈴，棒槌，風吹麥葉，還有兩人撒肥的“沙沙”聲，混在一起，成了威寧春天里，最實在的調(diào)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