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底的威寧,坡地像被老天爺潑了桶白顏料。蕎麥花攢著勁地開,白瓣紫蕊擠在枝頭,風過處就往人的眼窩里鉆,亮得人想瞇起眼睛。藏藏蹲在田埂上,看扇扇往花叢里撒草木灰,細篩子在她手里輕輕晃,灰粉簌簌落在花瓣上,像給白花蒙了層薄紗。
“蚜蟲少多了。”扇扇直起腰,用袖口擦了擦額角的汗。她穿的還是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,袖口磨出了毛邊,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襯里——那補丁是藏藏去年從水城寄回來的布頭,他那時總想著給她寄點實在東西,布料貴,就買了塊巴掌大的藍布頭,沒想到她攢著,一針一線縫成了襯里。
藏藏“嗯”了一聲,目光掠過花叢。兩畝蕎麥長得比去年密,株稈子也壯實,是他和扇扇一勺勺澆糞、一瓢瓢撒肥喂出來的。他伸手碰了碰最近的一朵花,花瓣軟乎乎的,沾著晨露,涼絲絲的像扇扇納鞋墊時用的白棉線。
“二柱子說鎮上供銷社收蕎麥殼,”扇扇從圍裙兜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條,是供銷社的收購單,油墨印得發虛,“咱留夠磨面的,剩下的殼子賣了,能換兩尺花布。”她的指尖在“花布”兩個字上蹭了蹭,指甲縫里還嵌著紅泥,是早上翻地時沾的。
藏藏接過紙條,紙邊被汗浸得發潮,帶著點皂角的清爽氣——是扇扇用皂角洗過手,又攥了這紙條。“換塊藍的吧,”他把紙條折成方塊塞進褲兜,“你穿藍布好看,像坡上的滇楊。”
扇扇的耳朵騰地紅了,轉身往地那頭走,聲音飄過來時帶著點顫:“先顧著蕎麥,衣裳有得穿。”風掀起她的衣角,露出后腰上的一塊補丁,是用舊被單補的,米白色的布上印著褪色的碎花,藏藏認得,那是扇扇娘陪嫁時的被面。
日頭爬到頭頂時,藏藏從田埂上拎起竹籃。籃里是娘早上塞進來的飯,粗瓷碗扣著粗瓷碗,底下是蒸洋芋,上頭是腌蘿卜干。他把碗遞給扇扇,碗沿燙得指尖發麻,是娘特意在灶臺上焐過的。
“掰開看看。”扇扇接過碗,神秘兮兮地笑。藏藏依言掰開洋芋,黃瓤里嵌著幾顆紅豆,是扇扇前幾天在坡下撿的,說“摻著蒸甜得很”。他咬了一口,甜味混著洋芋的面,在舌尖上慢慢化開,比水城工棚里的冷饅頭暖多了。
“你娘的手藝越發好了。”藏藏含糊地說,嘴里還嚼著洋芋。他想起在水城時,老趙總說“家里的飯香”,那時不懂,現在才明白,香的不是飯,是灶臺上的煙火氣,是遞碗時指尖的溫度。
扇扇沒說話,只是往他碗里夾了塊腌蘿卜。蘿卜干泡得軟了,帶著點酒曲的酸,是娘用去年的米酒糟腌的。藏藏嚼著,忽然聽見花叢里有“撲棱”聲,抬頭看見只白蝴蝶,翅膀上沾著蕎麥花粉,繞著扇扇的辮子飛。
“去年這時候,你剛寄來半塊肥皂。”扇扇突然說,眼睛望著遠處的滇楊林,“我娘說那肥皂香得很,洗被單時特意多搓了兩把,曬在繩上,風一吹,滿院都是城里的味兒。”
藏藏的心輕輕動了一下。他想起水城的煤渣地,自己蹲在工棚門口,把那半塊肥皂切成薄片,每次洗手只用指甲蓋大的一塊,就怕用得太快。那時他總想著,威寧的草木香混著肥皂味,該是什么樣子?現在知道了,是扇扇辮梢的味道,是曬在繩上的藍布衫味道,是藏在風里,讓人心里發暖的味道。
午后變了天,烏云從西邊的山坳里涌出來,像被人趕的羊群。藏藏剛把曬在田埂上的草木灰收進布口袋,雨點就砸下來了,先是稀稀拉拉的幾點,接著就成了線,打在蕎麥花上“沙沙”響。
“躲躲。”藏藏拽著扇扇往滇楊樹下跑。樹是前年栽的,枝椏剛夠遮兩個人,樹皮上還留著藏藏刻的記號——去年他走前,怕找不見自家的地,就在樹上刻了道杠,現在那道杠底下,又冒出三道新綠的芽。
雨越下越大,順著樹葉的縫隙往下滴,在兩人腳邊洇出小小的濕痕。扇扇從竹籃里翻出塊油紙,是包洋芋剩下的,她抖開鋪在兩人中間的土坎上:“坐吧,潮。”
油紙被風吹得“嘩啦啦”響,藏藏伸手按住邊角,指尖碰到扇扇的手,她的手比他的小,指關節上有幾道淺淺的裂疤,是納鞋墊時扎的。他想起那雙繡著蕎麥花的鞋墊,針腳密得能數清,原來每一針,都藏著這樣的疼。
“水城的雨也這么大嗎?”扇扇望著雨幕,雨珠打在遠處的紅土地上,濺起細小的泥花,像撒了把碎星子。
“比這冷。”藏藏說,“混著煤渣,下到地上是黑的,踩一腳能沾半斤泥。”他想起有回下井,巷道里漏雨,水順著礦燈的光柱往下淌,像無數根冰錐,砸在安全帽上“當當”響,“那時候總盼著晴天,可晴天的風更冷,往骨頭縫里鉆。”
扇扇沒說話,只是往他這邊挪了挪。油紙不夠寬,她的半邊肩膀露在雨里,藍布衫很快洇出片深色。藏藏把自己的草帽摘下來,往她肩上一扣——草帽是麥稈編的,邊子磨破了,是娘去年給他編的,他戴了沒幾回就去了水城,帽檐上還留著他的汗漬。
“你戴。”扇扇把草帽往他頭上推。
“我皮糙。”藏藏按住她的手,“你頭發濕了,該頭疼了。”他記得扇扇一吹冷風就頭疼,去年臨走前,他還在鎮上的供銷社買了包紅糖,讓她沖水喝。
雨里傳來牛鈴聲,“叮當叮當”的,混著吆喝聲。是二柱子趕著牛往回走,牛蹄子踩在泥里“噗嗤”響,背上的麻袋晃悠悠的,裝著剛割的苜蓿。“藏藏!扇扇!”二柱子在雨里喊,“明兒幫我修抽水機唄?抽不上水,苗快渴死了!”
“成!”藏藏應著,看二柱子的牛尾巴甩得歡,把雨水濺了他一褲腿。二柱子也不惱,咧著嘴笑,虎牙在雨里白閃閃的。
“你那蕎麥殼別賣供銷社了,”二柱子又喊,聲音被雨打濕了,有點悶,“俺姐在縣城開雜貨鋪,說給的價高兩成!”
扇扇直起身子,往二柱子那邊望了望,點了點頭。藏藏看見她手里的布口袋晃了晃,里面的草木灰撒出來點,落在紅泥地上,像誰不小心潑了把墨。
雨停時,太陽從云縫里鉆出來,給蕎麥花鍍了層金。藏藏幫扇扇把濕了的頭發別到耳后,指尖碰到她的耳垂,燙得像個小烙鐵。扇扇猛地低下頭,辮梢掃過他的手背,帶著點濕意,像雨珠滾過皮膚。
往家走的路上,藏藏看見自己補的膠鞋踩在泥里,鞋底的橡膠片還是硬邦邦的,卻比在水城時穩當多了。那是他在工棚門口,用開水燙了三回才剪好的輪胎皮,當時老趙還笑他“給鞋穿盔甲”,現在看來,這“盔甲”在威寧的紅泥地里,倒是派上了用場。
快到村口時,遇見扇扇的娘在河邊捶衣裳。棒槌敲在青石板上“砰砰”響,像在打拍子。“藏藏回來啦?”大娘抬起頭,額頭上的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淌,“灶上燉了洋芋湯,就等你們了。”
湯是稠的,飄著蔥花和野韭菜,藏藏喝了兩碗,額頭上冒出汗。扇扇的娘坐在對面,看著他笑:“還是家里的飯養人,你在水城,怕是沒喝過這么熱乎的湯。”
藏藏沒說話,往扇扇碗里多盛了勺洋芋。她的碗沿有個缺口,是去年摔的,卻總說“不礙事,盛飯漏不了”。碗里的洋芋冒著白氣,把她的臉熏得紅撲撲的,像坡上剛曬過太陽的紅泥。
夜里,藏藏躺在炕上,聽著窗外的風聲。風過滇楊,葉子“嘩嘩”響,不像水城工棚外的風聲那么硬,帶著點蕎麥花的軟。他摸了摸枕頭下的藍布包袱,里面的兩雙鞋墊還在,針腳密得能數清,像藏著無數個小太陽。
包袱底還有塊輪胎皮,是他從水城帶回來的,本想給扇扇補推車,二柱子說“這皮子結實,留著補犁吧”,就暫時收著了。藏藏摸著那塊橡膠,硬邦邦的,卻讓人踏實——就像這日子,看著糙,里頭卻藏著暖。
他想起扇扇白天在雨里的樣子,草帽歪在肩上,藍布衫濕了大半,卻還笑著說“蚜蟲該被淹死了”。藏藏翻了個身,炕是熱的,是娘用柴火燒了大半個鐘頭的,比水城工棚里的冰炕暖得不知多少倍。
明天要幫二柱子修抽水機,得早起去倉庫找扳手;要給蕎麥地再除遍草,最近的拉拉秧長得瘋;還要去坡下的井里挑水,扇扇家的水缸快見底了……藏藏數著這些事,嘴角慢慢揚起來。
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,在地上投下格子,像誰用粉筆畫的框。框里有只蛐蛐在叫,“唧唧”的,細弱卻執著。藏藏知道,這樣的夜,這樣的聲,這樣的暖,還長著呢。就像坡上的蕎麥花,開過一茬,還有下一茬,永遠有盼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