威寧的秋來得急,一場夜雨過后,坡上的滇楊葉子就黃了大半,風一吹,像撒了把金箔,簌簌落在蕎麥地里。藏藏蹲在地頭磨鐮刀,青石磨得刀刃泛著冷光,他往手指上吐了口唾沫,捏住刀刃試了試,鋒利得能切斷飄過來的楊樹葉。
“再磨就卷刃了。”扇扇抱著捆麥秸走過來,麥秸上還沾著晨露,打濕了她的褲腳。她把麥秸鋪在田埂上,“坐這兒磨,地上涼。”
藏藏挪了挪屁股,坐在麥秸上,草梗硌著屁股,卻比硬邦邦的土地暖。他望著眼前的蕎麥地,穗子沉甸甸地垂著,黑紅黑紅的,像灌了酒的醉漢,風過處搖搖晃晃,卻不肯倒下。“比去年密實。”他說,手里的鐮刀在青石上繼續“沙沙”響。
“你撒的肥勻。”扇扇蹲在他旁邊,撿起草叢里的碎玻璃——是前陣子孩子們在坡上摔了奶瓶,玻璃碴子混在土里,割麥時容易傷著手。她的指甲縫里嵌著黑泥,是昨兒翻地時沾的,用皂角洗了三遍,還是留著印子。
藏藏停下鐮刀,看她把碎玻璃一片片放進竹籃,籃底墊著塊舊布,是他從水城帶回來的藍布褂子剪的,袖口磨破了,扇扇說“當抹布正好”。“歇會兒。”他把鐮刀往麥秸上一擱,從懷里摸出個紙包,是娘今早烙的蕎麥餅,還帶著體溫。
餅上撒了芝麻,咬一口,香得人舌尖發麻。扇扇掰了半塊,小口小口地啃,碎屑落在圍裙上,她用指尖沾起來,塞回嘴里。“二柱子說,縣城的雜貨鋪后天來收蕎麥殼。”她突然說,眼睛望著遠處的紅土坡,“他姐會親自來,說要挑篩得細的。”
藏藏“嗯”了一聲,往她手里塞了塊咸菜。咸菜是用野花椒腌的,麻絲絲的,能解餅的干。“挑就挑,咱的殼子干凈。”他想起這陣子扇扇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篩殼子,竹篩子搖得“咯吱”響,篩出來的殼子白花花的,像剛軋的新棉。
割蕎麥得彎腰弓背,一天下來,腰像要斷了。藏藏割得快,鐮刀揮得“嗖嗖”響,穗子在他手里打個轉,就成了整齊的一捆。扇扇跟不上他的速度,卻捆得結實,用麥秸繩繞三圈,再打個死結,扔在地上能滾半里地不散。
“慢點兒。”扇扇看他額頭上的汗滴進眼里,遞過塊帕子。帕子是藍布的,邊角磨出了毛,上面繡的蕎麥花被汗浸得發暗,卻還是能看出歪歪扭扭的白瓣紫蕊。藏藏接過帕子往臉上抹,皂角的清爽氣混著汗味,鉆進鼻子里,竟比水城工棚里的肥皂香更讓人踏實。
日頭爬到頭頂時,藏藏把鐮刀往地里一插,喊扇扇回家吃飯。兩人并肩往坡下走,影子被太陽拽得老長,在蕎麥地里交疊著,像兩條纏在一起的藤蔓。路過二柱子的地頭,他正趕著牛碾場,石碾子“咕嚕咕嚕”轉,把麥穗壓得“啪啪”響。
“藏藏,下午幫我抬下石碾子!”二柱子光著膀子,古銅色的脊梁上淌著汗,“軸有點卡,轉不動了。”
“成。”藏藏應著,看二柱子的牛甩著尾巴,把蒼蠅趕得“嗡嗡”飛。牛背上落著只麻雀,蹦跶著啄牛毛,二柱子也不趕,說“添點人氣”。
回家的路上要過條小溪,水是從山澗里流下來的,涼得像冰。藏藏脫了鞋,把褲腿卷到膝蓋,背著扇扇蹚水。她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肩膀,指節都捏白了,藏藏能感覺到她的心跳,“咚咚”的,像地里的鼓點。
“你放我下來吧,水不深。”扇扇的聲音貼在他耳邊,帶著點顫。
“別亂動。”藏藏往水里走,鵝卵石硌著腳底板,疼得他齜牙咧嘴,卻沒吭聲。他想起在水城,有回下井踩在冰碴上,寒氣鉆心,那時怎么也想不到,有一天會背著個姑娘蹚家鄉的小溪,溪水涼,心里卻暖得像揣了個火爐。
午飯是洋芋燉臘肉,臘肉是扇扇家去年殺的年豬腌的,肥得流油。藏藏吃了三大碗,娘在旁邊笑:“慢點吃,鍋里還有,夠你吃的。”扇扇的娘也跟著笑,往他碗里夾了塊瘦肉:“多吃點,下午有力氣割麥。”
飯后歇晌,藏藏躺在炕上,聽著窗外的蟬鳴。扇扇坐在灶門口納鞋底,線穿過布底的“嗤啦”聲,和著蟬鳴,像支溫柔的曲子。他翻了個身,看見她的腳背露在布鞋外,皮膚白得像蕎麥花,腳脖子上有顆小紅痣,是去年幫她挑刺時發現的。
“你那雙膠鞋該換了。”扇扇突然說,線軸在膝頭轉了個圈,“鞋底的橡膠片都磨平了。”
藏藏摸了摸床底下的膠鞋,是他從水城穿回來的,補過的地方確實磨得發亮。“還能穿。”他說,“等賣了蕎麥,換雙新的。”
“我給你做雙布鞋吧。”扇扇的聲音低低的,“用新收的蕎麥殼納鞋底,軟和。”
藏藏的心跳漏了一拍,炕席硌著后背,卻不覺得硬了。他想起水城的冬夜,腳踩著扇扇寄的鞋墊,暖得像揣著個小太陽。現在,她要給他做布鞋了,用他們一起種的蕎麥殼,納進針腳里。
下午去二柱子家抬石碾子,藏藏和二柱子各抬一頭,石碾子沉得像塊鐵,壓得木杠“咯吱”響。扇扇在旁邊遞楔子,用的是藏藏帶回來的那塊輪胎皮,剪得方方正正的,二柱子說“這皮子硬,能頂事”。
“藏藏,你跟扇扇啥時候辦事啊?”二柱子喘著粗氣,額頭上的青筋突突跳,“我娘說,秋收后是好日子,宜嫁娶。”
藏藏的臉“騰”地紅了,木杠差點從肩上滑下來。扇扇在旁邊聽見了,手里的輪胎皮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趕緊撿起來,背過身去擦手上的灰,耳朵紅得像熟透的蕎麥穗。
“看把你們倆臊的。”二柱子笑起來,虎牙閃著光,“我姐說,縣城的布店進了批紅布,做嫁衣正好,我幫你們留兩尺?”
藏藏沒說話,只是把木杠往肩上又挪了挪,力氣使得更足了。石碾子“咕嚕”轉了半圈,扇扇趕緊把輪胎皮楔進去,橡膠和石頭摩擦,發出“吱吱”的響,像誰在偷偷笑。
傍晚收工時,藏藏把割好的蕎麥捆成垛,碼在田埂上,像一排黑紅的小山。扇扇蹲在旁邊數,數到一百二十三時,聲音越來越小,眼皮也開始打架。藏藏把她往麥秸堆上扶:“睡會兒,我來數。”
她枕著他的藍布褂子,很快就發出了輕淺的呼吸聲。藏藏看著她的睡顏,睫毛上沾著點蕎麥花的碎屑,嘴角微微揚著,像夢到了啥好事。他拿起鐮刀,繼續割剩下的蕎麥,動作放得很輕,怕吵醒她。
夕陽把天染成了橘紅色,蕎麥穗子在余暉里泛著油光。藏藏數完最后一捆,正好是兩百捆,比去年多了八十捆。他掏出煙袋,卷了支煙,火點著時,火星在暮色里亮了一下,像顆小星星。
煙味飄到扇扇鼻子里,她動了動,迷迷糊糊地說:“別抽多了,嗆得慌。”
藏藏趕緊掐滅煙,用腳碾了碾。她坐起來,揉了揉眼睛,看見碼得整整齊齊的蕎麥垛,眼睛亮了:“這么多?”
“嗯,兩百捆。”藏藏幫她拍掉身上的麥秸,“夠磨兩缸面,還能賣不少錢。”
扇扇笑了,嘴角的梨渦盛著夕陽,暖得人心里發慌。“夠給你做兩雙布鞋了。”她說,聲音里帶著點雀躍,“一雙黑布面的,干活穿;一雙藍布面的,趕集穿。”
藏藏“嗯”了一聲,心里像被蕎麥面燙過,熱乎乎的。他背起扇扇往家走,她的頭靠在他的背上,呼吸輕輕拂過他的脖頸,像羽毛在搔。遠處的村莊亮起了燈,星星點點的,像水城工棚的燈泡,卻比那暖得多。
路過小溪時,水涼得更甚,藏藏卻沒覺得凍。他知道,今年的冬天不會冷了,有扇扇做的布鞋,有新磨的蕎麥面,有炕頭的暖,還有身邊這個睡得踏踏實實的姑娘。
夜風吹過蕎麥地,穗子“沙沙”響,像在說悄悄話。藏藏的腳步很穩,一步一步踩在紅土地上,把影子踩進泥土里,也把日子踩得結結實實的。他知道,這只是開始,往后的日子,會像這地里的蕎麥,一茬比一茬稠,一茬比一茬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