藏藏那句提親的話,像投入寒潭的石子,在扇扇心底一圈圈漾開,暖意經久不散。夜里躺在炕上,聽得見藏藏娘睡熟后均勻的呼吸,她悄悄撫上臉頰,仿佛還殘留著藏藏目光的溫度,那溫度從耳根一直蔓延到指尖,燙得人心里發慌又踏實。窗紙被雪光映得發白,她側耳聽著屋外滇楊林里積雪壓斷枯枝的脆響,又聽見藏藏翻身的動靜,便趕忙閉眼裝睡,嘴角卻悄悄彎起,如同含了顆最甜的水果糖。
天剛透出青灰,藏藏已輕手輕腳起身。他摸黑套上簇新的布鞋,鞋底厚實綿軟,蕎麥殼溫柔地包裹住腳掌,隔絕了地面透上來的寒氣。這鞋穿在腳上,如同扇扇無聲的允諾,暖流自腳底直涌上心頭。他背上那張精心鞣制、卷得妥帖的羊皮,皮子被反復揉搓,早已沒了腥膻,只余下陽光曬透后的潔凈氣息。他回身望了一眼炕上裹著被子的模糊身影,嘴角不由自主翹起,這才輕輕帶上房門,踏入院中清冽的空氣里。
雪已停歇,小徑上的積雪被踩實,覆蓋著一層薄霜,踩上去“嚓嚓”作響。寒氣如細針般刺入脖頸,藏藏縮了縮頭,卻絲毫不覺得冷。他特意繞了遠路,路過扇扇家那低矮的院墻,隱約聽見灶房里傳來碗碟輕碰的熟悉聲響,心里那點暖意便愈發厚實起來。
供銷社的卡車裹挾著一路風塵停在村口老槐樹下。藏藏擠在人群里,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撫過自己那張羊皮,皮子油潤厚實,邊角齊整。收購員老張捏著皮子反復驗看,終于滿意地點點頭:“這張成色好,頂格收!”他接過那幾張帶著油墨味的嶄新票子,手心竟有些汗濕。目光掃過貨架上花花綠綠的布匹,最終落在一匹水紅的細布上,那紅鮮亮卻不刺眼,溫潤柔和,如同初春的桃花瓣。他指著那布:“張叔,扯夠做件棉襖的!”又瞧見旁邊玻璃罐里艷紅的胭脂膏子,心口猛地一跳,聲音不由低了幾分,“那個紅盒子…也要一個。”老張抬眼看他,眼神帶笑,藏藏耳根一熱,慌忙將布和胭脂緊緊裹進羊皮卷里,像是藏起了什么灼人的秘密。
剛到家門口,便聽見屋里傳出娘爽朗的笑語,還夾雜著扇扇溫軟的聲音。藏藏心頭一跳,腳步停在門邊。娘正拉著扇扇的手,另一只手里托著個紅布小包,一層層揭開:“…你爹留下的銀簪子,托人打的,樣子老了些,可銀料足實,壓箱底多少年了。”那簪子躺在紅布上,簪頭是朵簡潔的梅花,花蕊處一點凹陷,顯然原該嵌著珠子,如今只剩了銀托,在幽暗的屋里閃著溫潤的光。“好孩子,拿著。”娘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,卻滿是歡喜,“等開春暖和了,讓藏藏帶你去水城,鑲顆紅珠子上去,襯你這眉眼。”
扇緋紅著臉,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那冰涼的銀簪,仿佛捧著一團滾燙的火。她抬眼看見門邊藏藏的身影,臉上的紅暈更深了,慌忙要把簪子推回去:“嬸…這太貴重了…”藏藏娘卻不由分說,硬是把簪子塞進她手里,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藏藏這才走進來,把裹緊的布卷放在炕沿,目光掠過扇扇緊攥著簪子的手和她羞紅的臉,心頭那點暖意幾乎要滿溢出來。他清了清嗓子,故作平常:“娘,皮子賣了,錢在這兒。”說著把票子遞過去。藏藏娘沒接,只朝扇扇努努嘴:“娘老了,眼也花了,你讓扇扇收著,她心細,管得住錢。”扇扇猛地抬頭,眼里滿是驚愕和慌亂,看著藏藏娘不容置疑的眼神,又看看藏藏帶著鼓勵的溫和目光,最終低下頭,手指微微顫抖著,接過了那疊帶著體溫的票子。那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掌心,壓得心口又滿又燙。
臘月二十九,風刀子似的刮過紅土坡。藏藏娘天不亮就起來了,系上那條洗得發白的靛藍圍裙,開始忙活。灶房里蒸汽氤氳,蒸籠里溢出臘肉與糯米的濃香。藏藏被指使得團團轉,搬桌子、掃院子、劈足三天的柴火。他特意在灶口多添了幾根粗柴,讓灶膛的火燃得旺旺的,整個屋子暖意融融。娘在一旁利落地切著腌菜,頭也不抬地吩咐:“去,叫扇扇一家過來!晚上守歲,人多才熱鬧,才壓得住‘祟’!”
藏藏心頭一喜,應了一聲,抬腳就往外走。走到院門,又想起什么,折回來在臉盆里舀水仔仔細細洗了把臉,還對著水缸模糊的倒影,用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。藏藏娘瞥見,嘴角彎起一絲了然的笑,卻也不點破。
扇扇家低矮的屋檐下掛著冰凌。藏藏剛進院子,就看見扇扇爹蹲在墻角,吧嗒著旱煙,煙鍋里的紅光在寒風中明明滅滅。他喊了聲“叔”。扇扇爹只從鼻腔里沉沉“嗯”了一聲,算作回應,目光依舊落在凍得硬邦邦的地面上,仿佛那泥土里埋著解不開的心事。扇扇娘聞聲從灶房探出頭,手里還沾著菜葉,臉上堆滿了笑:“藏藏來啦!快進屋暖和暖和!”她一邊用圍裙擦手,一邊朝屋里喊,“扇扇!藏藏來了!”
門簾一挑,扇扇走了出來。她穿了件半舊的碎花棉襖,臉頰被灶火映得紅撲撲的,手里拿著針線,指尖還纏著幾根細麻線——那藍布面的新鞋已基本成型,只差最后收口了。看見藏藏,她眼里的光亮了起來,如同灑進了細碎的星子,但隨即又低下頭,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。藏藏只覺得心跳漏了一拍,先前想好的話全忘了,只訥訥道:“娘…娘讓我來,請叔、嬸,還有你…晚上去家里守歲。”
扇扇娘連聲應著好,扇扇爹也終于磕了磕煙鍋,站起身來,依舊沒多言語,只點了點頭。扇扇悄悄抬眼,飛快地看了藏藏一眼,那眼神里含著笑,又帶著點羞怯,像受驚的小鳥,只在他臉上輕輕一啄便飛走了。藏藏只覺得那一眼,比灶膛里的火還暖。
暮色四合時,扇扇一家踏雪而來。藏藏早已把堂屋中央的火盆燒得旺旺的,松木柴噼啪作響,跳躍的火光將每個人的臉映得通紅。兩張方桌拼在一起,擺得滿滿當當:大碗里是油亮噴香的臘肉,整只的雞燉得骨酥肉爛,熱氣騰騰的蘿卜湯里浮著蔥花,還有娘蒸了一下午的八寶飯,糯米飯粒晶瑩,嵌著紅棗、蓮子、豆沙,甜香四溢。粗瓷碗里盛滿了自家釀的包谷酒,酒香混著飯菜的香氣,在這嚴寒的夜里醞釀出濃稠的暖意。
扇扇爹依舊沉默,只悶頭喝酒、吃菜。藏藏娘熱情地給扇扇爹夾菜,又不住地招呼扇扇:“扇扇,多吃點,看你瘦的!這臘肉是后腿肉,肥而不膩…”扇扇娘則拉著藏藏娘的手,絮絮叨叨說著今年的收成、來年的打算,說到開春該買什么谷種,藏藏娘便笑著指指坐在角落納鞋底的扇扇:“問她!錢匣子鑰匙都交給她啦!”
扇扇正低頭專注地給那雙藍布鞋上最后的幾針,針尖在厚實的千層底間靈活地穿梭,細麻線被拉得緊繃,發出細微的“嗤啦”聲。火光跳躍在她低垂的眉眼上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溫柔的陰影。聽到娘的話,她手一抖,針尖差點戳到手指,臉上飛起兩朵紅云,嗔怪地低聲喚道:“娘!”那聲音含羞帶怯,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。藏藏坐在她斜對面,隔著氤氳的熱氣和跳躍的火光看她,看她指尖翻飛,看她頰邊紅暈,看她專注又溫柔的神情,只覺得胸腔里那顆心被一種奇異的暖流漲滿,泡得發軟發燙。他下意識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指,仿佛那指尖也渴望去觸碰那細密的針腳,去感受那份她傾注其間的、沉甸甸的心意。
守到后半夜,酒酣耳熱,倦意漸漸上涌。藏藏娘和扇扇娘還在低聲絮叨著家長里短。扇扇爹靠著墻根,抱著手臂,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盹。藏藏也覺眼皮沉重,卻強打著精神,看扇扇終于咬斷了最后一根線頭。她輕輕舒了口氣,拿起那雙嶄新的藍布鞋,對著火光仔細檢查每一處針腳,又用手掌在鞋里反復摩挲內襯的蕎麥殼,確認沒有一處硌人。做完這一切,她才抬起頭,目光越過溫暖的火盆,與藏藏的目光輕輕撞在一起。她沒說話,只把鞋子往他這邊輕輕推了推,嘴角抿起一個極清淺、卻盛著月光的笑意。
藏藏心頭一熱,睡意全消。他拿起一只鞋,脫下腳上那雙扇扇之前做的黑布鞋——鞋底邊緣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,露出里面同樣被踩得扁平的蕎麥殼。他小心翼翼地將腳伸進新鞋里。厚實、綿軟,蕎麥殼溫柔地承托著腳掌的每一寸,恰到好處的包裹感從腳底蔓延上來,帶著新布特有的挺括和扇扇指尖殘留的暖意。他站起身,在堂屋不大的空地上來回走了幾步。新鞋踩在夯實的泥地上,發出輕微的、令人心安的“沙沙”聲,每一步都踏踏實實,穩穩當當。
“合腳嗎?”扇扇的聲音很輕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。
“嗯!”藏藏用力點頭,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雀躍,“正好!比那雙還軟和!”他又走了幾步,笨拙地轉了個圈,像個得了寶貝的孩子。
藏藏娘和扇扇娘停下話頭,看著他們笑。扇扇爹不知何時也睜開了眼,渾濁的目光落在藏藏腳上那雙簇新的藍布鞋上,又緩緩移開,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,臉上的皺紋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更深了。他端起面前早已冷掉的半碗酒,仰頭一口灌下,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,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。那嘆息極輕,很快被火盆里柴火的爆裂聲吞沒,卻沉沉地落進了藏藏的耳朵里,讓他心頭那點雀躍莫名地凝滯了一下。
年節的氣氛在爆竹的碎響里彌漫開來,又隨著積雪一起漸漸消融。轉眼到了正月十五,水城有燈會的消息像長了翅膀,早早傳遍了紅土坡。天剛擦黑,藏藏便揣著那個裹著紅布的小盒子出了門。盒子不大,卻揣在懷里,像個小小的火爐,烘得他心口發燙。他特意穿上了那雙嶄新的藍布鞋,步履輕快地踩著村道上的殘雪泥濘,每一步都踏實而雀躍。
扇扇家院門虛掩著。他剛走到門口,門便“吱呀”一聲開了。扇扇站在門里,身上竟穿著那件新做的水紅棉襖!襖子剪裁合身,襯得她身姿纖細,那水紅的顏色在暮色里并不張揚,卻像一簇溫潤的火焰,柔和地照亮了她清秀的臉龐。她顯然也精心拾掇過,頭發梳得光潔,在腦后挽了個髻,髻上斜斜簪著那支梅花銀簪——雖然花蕊處那點凹陷依舊空著,但簪身锃亮,顯然是細細擦拭過。她看見藏藏,臉上立刻飛起紅云,手指下意識地絞著新棉襖的衣角,有些手足無措。
藏藏看得呆了,只覺得眼前的扇扇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,明麗得讓他不敢呼吸。好半天,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,帶著點傻氣:“…真好看。”
扇扇的臉更紅了,頭垂得更低。藏藏這才想起懷里的寶貝,慌忙掏出來,那紅布小盒子被他焐得溫熱。他笨拙地解開裹著的布,露出里面那個小小的、扁圓的胭脂盒。盒蓋是粗糙的硬紙板,上面印著一枝俗艷的折枝花。他緊張地打開盒蓋,里面是凝脂般艷紅的膏體,散發著一種濃烈的、混合著花與蠟的甜香。
“給…給你買的。”藏藏的聲音有點發緊,手指微微顫抖著,將盒子遞過去。
扇扇看著那抹濃烈的紅,呼吸都屏住了。她遲疑著,伸出指尖,在那膏體上極其輕微地碰了一下。那點紅便沾染上她的指腹,像一點小小的朱砂痣,又像一滴灼熱的血。她看著自己的手指,有些茫然,又有些無措,不知該把這抹紅安放在哪里才妥當。
藏藏看著她纖細指尖上那一點突兀的紅,心頭一動,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。他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,聲音帶著試探的微顫:“我…我幫你?”他伸出手指,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盒胭脂,也沾上了一點嫣紅。那膏體滑膩微涼,帶著奇異的香氣。
扇扇沒有拒絕,只是飛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,那眼神像受驚的小鹿,隨即又垂下眼簾,長長的睫毛緊張地顫動。她微微仰起了臉,閉上眼,將光潔的額頭和那點小小的、會跳舞的淚痣,全然交付到他眼前。
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下來。藏藏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能聽到遠處村落隱約的喧鬧,能聽到寒風掠過枯枝的微鳴。他屏住呼吸,凝聚起全身的力氣和全部的專注,將染著胭脂的指尖,無比鄭重、無比輕柔地,點向她的眉心——就在那顆小小的、深褐色的淚痣下方。
一點朱砂,落于瑩白之上。那紅像是從桃花瓣里擰出來的汁子,又像是剛熟的櫻桃搗成了泥,點在扇扇光潔的額心,就在那粒小小的淚痣下方。那一點紅,如同寒夜里驟然點燃的燈芯,又似雪地里悄然綻放的第一朵紅梅,瞬間點亮了她整張臉。那新襖子的水紅,鬢邊銀簪的素白,仿佛都成了這朱砂的陪襯,只為了烘托出眉心這一點驚心動魄的艷色。
扇扇睜開眼。她的眼睛本就清亮,此刻映著藏藏緊張又期待的臉龐,映著門外沉沉的暮色,更顯得黑白分明,清澈得如同初融的雪水。她眼波流轉,帶著一絲初妝的羞怯與無措,定定地望進藏藏眼底深處。那目光仿佛帶著溫度,燙得藏藏心頭一顫。
“好…好看么?”扇扇的聲音細若蚊蚋,帶著不確定的顫抖。
藏藏只覺得喉嚨發緊,千言萬語堵在胸口,最終只化作笨拙而用力地點頭,喉結上下滾動著:“好看!像…像畫上的仙女兒!”他直白的話語讓扇扇的臉頰瞬間燒透,連耳垂都染上了可愛的粉色。她慌忙低下頭,手指下意識地想去觸碰眉心那點灼熱的紅,卻又在半途停住,仿佛怕碰花了它。
“走吧,”藏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,他伸出手,指尖還殘留著那抹艷紅的痕跡,輕輕碰了碰扇扇的袖口,“燈會該開始了。”
扇扇抬起頭,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鼓起勇氣,將自己的手放進了藏藏寬厚粗糙的掌心。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,帶著常年勞作的硬繭,卻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微涼纖細的手指,仿佛捧著世間最易碎的珍寶。
通往水城的土路被無數趕燈會的腳印踩踏得泥濘不堪。藏藏緊緊牽著扇扇,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。他盡量挑著稍干硬的地方落腳,讓她能踩在自己新鞋踏出的淺淺腳印里。那雙簇新的藍布鞋很快沾滿了泥點,鞋幫邊緣被雪水浸濕,深了一圈顏色,他卻渾然不覺,只顧著牢牢牽住身旁的人。
離水城越近,喧囂聲浪便愈發清晰。人潮如同匯入大河的溪流,從四面八方的土路上涌來,笑語喧嘩,呼朋引伴。空氣中彌漫著烤紅薯、炸油糕和劣質煙花的硝煙混合的復雜氣味。終于,遠遠望見了水城低矮的城門輪廓,城樓上掛著一溜紅燈籠,在漸濃的夜色里連成一條溫暖跳動的光河,照亮了城下黑壓壓涌動的人頭。
剛擠進城門洞,喧鬧聲便如潮水般撲面而來,幾乎要將人淹沒。狹窄的街道兩旁擠滿了各式攤販,叫賣聲此起彼伏。竹竿挑起的燈籠高低錯落,走馬燈滴溜溜轉著,映出模糊的戲文影子;蓮花燈、鯉魚燈、方形的宮燈…各色光影交織流淌,將攢動的人臉映照得光怪陸離。扇扇從未見過如此多的人、如此亮的燈火,新奇又有些害怕,下意識地往藏藏身邊縮了縮,攥緊了他的手。
藏藏感覺到她的緊張,手臂微微用力,將她護在自己身側,用肩膀隔開擁擠的人流。他側過頭,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耳畔:“別怕,跟著我。”他的聲音不高,卻奇異地穿透了嘈雜,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。扇扇點點頭,靠得更近了些,鼻尖幾乎能嗅到他棉襖上沾染的淡淡煙火氣和皂角清香。
人群忽然一陣騷動,前方傳來鑼鼓鐃鈸的喧天聲響。一條通體透亮、蜿蜒起伏的龍燈正搖頭擺尾地“游”了過來!龍頭碩大威嚴,點著明亮的燭火,龍身由一節節竹篾骨架覆上彩綢制成,每一節下面都由一個壯漢奮力擎著,隨著鑼鼓點子左右騰挪,做出翻江倒海的姿態。龍身周圍簇擁著舉著各式魚燈、蝦燈的孩子,歡叫著穿梭跑動。灼熱的火光、震耳的鑼鼓、鼎沸的人聲,匯成一股滾燙的洪流。
“龍!是龍燈!”扇扇忘卻了害怕,興奮地踮起腳尖,眼睛被那璀璨的光華點亮,映著跳動的燭火,亮得驚人。她眉心的那一點胭脂紅,在輝煌的燈火下,顯得愈發鮮艷奪目,如同一個隱秘而灼熱的烙印。
藏藏沒有看龍,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扇扇臉上。看她因興奮而泛紅的臉頰,看她被燈火照亮的眼眸,看她眉心那一點屬于自己的、小小的朱砂紅印。周遭的一切喧囂、光影、擁擠,仿佛都成了模糊流動的背景板。唯有她,清晰地立在這片光影喧囂的中心,是他全部視野的焦點。一股強烈的沖動攫住了他,在這人聲鼎沸、光影迷離的漩渦中心,在古老城門投下的巨大陰影與眼前流動的璀璨燈河之間,他只想抓住眼前這份無比清晰又無比珍貴的暖意。他握著扇扇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緊,緊得能感覺到彼此掌心的汗意和脈搏的跳動,仿佛要將這一刻的喧鬧、光華與她眉心的那點紅,都牢牢地烙進生命深處。
兩人隨著人流緩緩移動,看完了喧騰的龍燈,又擠到河邊。水面漂浮著無數盞小巧的蓮花燈,燭火在薄薄的紙壁后搖曳,星星點點,順流而下,將整條河染成一條流淌的光帶,倒映著岸上輝煌的燈火和暗沉的天幕。這靜謐流淌的光河,與岸上的喧囂形成了奇妙的對比。
“我們也放一盞?”藏藏指著岸邊一個賣燈的小攤。扇扇用力點頭,眼里滿是躍躍欲試的光。
藏藏買了兩盞最普通的紅紙蓮花燈。兩人尋了個人稍少的岸邊蹲下。藏藏掏出火鐮,小心地點燃燈芯里短短的一截紅燭。微弱的火苗跳躍起來,瞬間溫暖了薄薄的紅紙,透出朦朧而溫暖的光暈,映亮了兩人靠得很近的臉龐。扇扇屏住呼吸,看著藏藏將那盞小小的燈輕輕放入水中。水流溫柔地托著它,晃晃悠悠地漂離了河岸,匯入那片星星點燈的河流。
“該你了。”藏藏把另一盞燈遞給扇扇。
扇扇接過燈,學著藏藏的樣子,俯身輕輕將燈放在水面上。就在燈離手的那一刻,她閉上眼,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,才松開手。那盞屬于她的蓮花燈也晃晃悠悠地漂了出去,很快便追上了藏藏的那盞,兩朵小小的紅蓮挨得極近,在微瀾的水波中相依相傍,隨著光流緩緩漂向遠方深沉的夜色。
藏藏看著那兩盞挨在一起、漸行漸遠的小燈,又看看身邊閉目許愿后睜開眼、眸光比燈火還要溫柔的扇扇,只覺得胸膛里鼓脹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飽滿情緒。他什么也沒問,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。晚風帶著水邊特有的涼意吹來,拂過他們交握的手,拂過扇扇新棉襖的衣襟,拂過她眉心那點依舊鮮艷的胭脂紅,卻吹不散兩人之間那無聲流淌的暖意。
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短了許多。喧囂被遠遠拋在身后,天地間仿佛只剩下腳下沙沙的腳步聲和彼此交織的呼吸。月光清冷,灑在覆蓋著薄雪的原野上,泛著幽幽的銀白。扇扇似乎有些累了,腳步漸漸慢了,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倚靠著藏藏。
“累了?”藏藏停下腳步,側頭看她。
扇扇搖搖頭,又輕輕點了點頭,小聲道:“新鞋…有點硌腳后跟。”她臉上帶著點不好意思的羞赧。
藏藏立刻蹲下身:“我看看。”
扇扇慌忙后退一步:“不用!走回去就好了…”
話音未落,藏藏已經不由分說地握住她的腳踝,動作卻極盡輕柔。他小心地幫她脫下右腳的布鞋。借著月光,果然看到鞋幫內側靠近后跟的地方,因為新布太挺括,加上反復行走的摩擦,邊緣有些發硬,將她白皙的腳后跟磨紅了一小片。
“怪我,”藏藏眉頭微蹙,帶著心疼和自責,“該讓你穿舊鞋來的。”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開那點紅痕,在她腳踝處輕輕按揉了兩下,“上來,我背你。”
“不要!”扇扇的臉騰地紅了,急忙要抽回腳,“我能走!”
“聽話。”藏藏的語氣是少有的堅持。他轉過身,背對著扇扇,穩穩地蹲了下去,寬闊的肩背在月光下形成一個可靠的剪影。
扇扇咬著嘴唇,猶豫了片刻。夜風掠過空曠的田野,帶著刺骨的寒意。最終,那點羞赧還是敗給了腳后跟的微痛和心底悄然涌起的依賴。她慢慢伏上藏藏堅實的后背,手臂輕輕環住他的脖頸。
藏藏穩穩地站起身,雙手向后托住她。她的身子很輕,帶著新棉襖柔軟的觸感和少女特有的溫軟馨香。藏藏一步一步,走得格外沉穩小心,避開路上的坑洼和碎石。扇扇伏在他背上,臉頰貼著他厚實的棉襖,能清晰地聽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,感受到他行走時背部肌肉微微的起伏。腳后跟那點微不足道的疼痛似乎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與溫暖,像被妥帖地包裹在最厚實的棉絮里。她微微偏過頭,目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,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。她悄悄收緊了環著他脖頸的手臂,將臉更深地埋進他帶著汗味與皂角氣息的肩窩里,嘴角彎起一個無人看見的、滿足的弧度。
月光如水,靜靜流淌在覆雪的曠野。藏藏背著扇扇,一步一步,踏碎一路清輝。新鞋踩在凍土上,發出輕微而踏實的聲響,如同一種無聲的承諾。扇扇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耳畔,眉心那點胭脂紅在清冷的月光下,依舊固執地散發著微暖的光澤,像一粒小小的、永不熄滅的火種。遠處,滇楊林在風中低語,雪從枝頭簌簌落下,如同大地輕柔的嘆息。
這晚的風裹著細雪,吹在臉上卻像柳絮拂過——有扇扇在背上的分量,有這個冬夜彼此依偎的暖意,藏藏知道,縱使前路還有無數寒冬,那鞋底密密納下的針腳,那掌心緊握的溫度,那眉間一點嫣然的紅,便是他此生取之不盡的暖意之源,足以融化一切風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