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沒有停的意思。細密的雨絲變成冰冷的針尖,扎在紅土坡剛剛翻開的褐色土地上,扎進每一道被犁鏵艱難破開的溝壑里。泥土吸飽了水,不再散發(fā)初醒時的蓬勃氣息,轉而透出一種沉甸甸的、濕冷的腥氣。藏藏家的“掛地”里,那些被藏藏娘奮力敲碎的土塊,在雨水的浸泡下重新癱軟、黏連,泥濘不堪。
藏藏娘坐在灶房門檻上,望著外面灰蒙蒙的雨幕,眉頭擰成了疙瘩。鍋里的水燒開了,咕嘟咕嘟翻滾著白汽,灶膛里濕柴燃起的濃煙嗆得她又咳了幾聲。她手里捏著一小塊粗鹽巴,掂量著,又放下,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隔壁那堵沉默的土墻。
“鹽罐子快見底了。”她像是自言自語,又像是說給屋里悶頭劈柴的藏藏聽,聲音被雨聲和劈柴聲削得又細又弱。她頓了頓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塊粗糲的鹽巴,“這雨……不知下到啥時候,腌菜缸里那點東西,再沒鹽續(xù)著,怕是要漚爛了。”
劈柴聲停了一下,藏藏弓著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得格外沉重。他沒回頭,只是悶悶地“嗯”了一聲,斧刃再次重重落下,“咔嚓”一聲,一截濕木頭應聲裂開。
藏藏娘站起身,撣了撣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,走到灶臺邊,揭開倒扣在咸菜缸上的粗瓷碗。一股酸咸的氣息涌出來,缸里醬色的湯汁渾濁,漂浮著幾片蔫黃的菜葉。她拿起筷子攪了攪,眉頭鎖得更緊。確實,鹽味淡得幾乎嘗不出了。她嘆了口氣,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,終于拿起那塊所剩無幾的鹽巴,用一塊干凈的舊布仔細包好,揣進懷里。
“我去扇扇家……討點鹽。”她聲音不高,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不易察覺的窘迫。說完,她沒看藏藏的反應,只是緊了緊衣襟,拿起門邊一把破舊的油紙傘,撐開,低著頭快步走進了綿密的雨簾里。那傘早已破舊不堪,雨水很快洇濕了她的肩頭。
藏藏看著娘單薄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,那背影微微佝僂,透著一股強撐的韌勁和說不出的辛酸。他放下斧頭,直起腰,目光沉沉地投向隔壁那扇緊閉的院門。雨點打在院墻上,濺起細小的水花,無聲地訴說著某種壓抑。他走到灶房門口,倚著門框,雨水帶來的濕冷氣息包裹著他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后腰,那里早已空空蕩蕩。昨夜隔壁那磨鐵的聲音,一下一下,似乎又在這白晝的雨聲里隱隱回響起來,刮擦著他的神經(jīng)。
扇扇娘打開院門時,臉上帶著明顯的驚訝和一絲未褪盡的愁苦。她眼圈紅腫,看到渾身濕了大半、撐著一把破傘站在門外的藏藏娘,連忙側身讓開:“她嬸子?快,快進來!這雨冷的……”
藏藏娘收起那把滴滴答答淌水的破傘,靠在門邊,有些局促地搓了搓凍得發(fā)紅的手,臉上擠出一點勉強的笑:“不了,不了,就幾句話。”她頓了頓,聲音壓得更低,“家里鹽罐子空了……腌菜缸眼看著要壞……實在沒轍了,想……想跟你們勻一小撮鹽救救急。”她說著,從懷里掏出那個用舊布包著的、小小的鹽塊,攤開在手心,像是捧著自己所剩無幾的顏面。
扇扇娘的目光落在那塊小小的鹽巴上,又飛快地抬眼看了看藏藏娘憔悴的臉和濕透的肩頭,那眼神復雜極了,交織著同病相憐的酸楚和一種被求助喚醒的無措。她嘴唇動了動,還沒發(fā)出聲音,堂屋西側那扇緊閉的門,“吱呀”一聲,被從里面拉開了。
扇扇爹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門口。他依舊穿著那件厚重的舊黑棉襖,臉色比昨日更加灰敗,眼窩深陷,嘴唇干裂起皮。他沒有看院門口的藏藏娘,甚至也沒有看自己的妻子,那雙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堂屋中央泥地上的某個點,眼神空洞得可怕。他扶著門框的手,枯瘦如柴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著青白。他就那樣站著,像一截被蝕空了心的朽木,無聲無息,卻散發(fā)著一種令人心頭發(fā)冷的死寂。整個院子里的空氣,因他的出現(xiàn)而瞬間凝固了。
扇扇娘被這無聲的壓力迫得后退了半步,臉上血色盡褪,求助般地望向丈夫,嘴唇哆嗦著,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
藏藏娘的心猛地一沉,仿佛被那空洞的眼神凍住了。她握著鹽巴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,指尖冰涼。討鹽的話,堵在喉嚨里,再也說不出口。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,堂屋另一側通往里屋的布簾被輕輕掀開一條縫。扇扇蒼白的小臉露了出來,她的目光飛快地在爹僵硬的背影、娘絕望的臉色以及院門口藏藏娘窘迫的身影上掃過,最終落在娘緊攥著鹽巴的手上。她那雙總是帶著怯意的大眼睛里,瞬間涌起濃重的心疼和無措,像受驚的小鹿,布簾無聲地合攏,她又縮了回去。
藏藏娘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底直沖頭頂,臉上火辣辣的。她再也沒勇氣多待一秒,猛地低下頭,將那包鹽巴飛快地揣回懷里,含糊地丟下一句:“……打擾了。”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。她甚至忘了拿門邊那把破傘,幾乎是逃也似的,轉身沖進了外面冰冷的雨幕中。
雨絲密密地打在臉上,冰冷刺骨。藏藏娘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在泥濘的小路上,懷里的鹽塊硌得她生疼,卻遠不及心口那份被拒絕的難堪和絕望來得沉重。雨水混合著屈辱的淚水,無聲地淌了滿臉。
藏藏一直站在自家灶房門口,緊盯著隔壁的院門。當看到娘失魂落魄、連傘都忘了拿就沖進雨里的身影時,他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驟然縮緊。他立刻抓起門邊另一把稍好些的油紙傘,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。
“娘!”他幾步追上,將傘用力撐開,遮在娘濕透的頭頂。
藏藏娘腳步踉蹌了一下,抬起濕漉漉的臉,雨水順著她花白的鬢角往下淌。她看到兒子焦急的臉,嘴唇哆嗦著,想說什么,卻只是用力搖了搖頭,一把推開藏藏撐過來的傘,啞聲道:“別管我……讓我淋淋……”她像是要用這冰冷的雨水澆滅心頭的屈辱和火氣,深一腳淺一腳,徑直朝著自家那塊泡在雨水里的“掛地”走去。
藏藏舉著傘僵在原地,看著娘倔強而悲涼的背影消失在坡下的雨霧里。雨水順著他高舉傘柄的手臂流下來,冰冷刺骨。他慢慢放下傘,任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,目光死死盯著扇扇家那扇緊閉的院門,一股混雜著憤怒、憋屈和深深無力的情緒,如同這冰冷的雨水,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。他猛地轉身,不再看那扇門,也朝著自家那塊泥濘的“掛地”大步走去。腳下那雙簇新的藍布鞋早已被泥漿裹滿,每一次踩下都發(fā)出沉重黏膩的“噗嗤”聲,鞋幫邊緣的磨損處被泥水浸透,邊緣的線頭散亂地耷拉著。
他走到地頭,看到娘正彎著腰,用那把小鋤頭,發(fā)狠似的、近乎徒勞地敲打著田埂邊被雨水泡得稀軟的泥土。鋤頭落下,泥漿四濺,沾滿了她的褲腿和鞋子。她瘦弱的背影在灰暗的雨幕里顫抖著,每一次揮動鋤頭都像是在和這片泥濘的土地、和這無休止的冷雨、和隔壁那堵沉默的墻做著絕望的抗爭。
藏藏胸中的那股悶氣瞬間頂?shù)搅撕韲悼凇K麃G開手里的傘,傘骨在泥地里彈了一下,歪斜地倒向一邊。他幾步?jīng)_到地邊,彎腰,雙手深深插進冰冷濕滑的泥漿里,像要抓住什么依靠。冰涼的泥水瞬間淹沒到手腕,刺骨的寒意激得他一哆嗦。他咬緊牙關,低吼一聲,雙臂肌肉賁張,用盡全身力氣,猛地從泥漿中摳出一大塊沉重濕滑的土塊!那土塊裹挾著草根和泥水,被他狠狠摔在田埂上,“啪”的一聲悶響,泥漿四散飛濺。
一下!又一下!他不再用任何工具,只是徒手,瘋狂地、發(fā)泄般地摳挖著濕透的泥土。指甲縫里塞滿了泥污,手臂和肩背的舊傷被這粗暴的動作牽扯得陣陣劇痛,腳上的新鞋在泥濘里發(fā)出不堪重負的呻吟。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(fā)、脖子流進衣領,澆透全身,他卻渾然不覺,只感到一股灼熱的巖漿在胸腔里沖撞,燒得他眼眶發(fā)燙。每一次摳挖、每一次摔砸,都是無聲的吶喊,都是對這冰冷雨水、對這堅硬土地、對那扇緊閉院門和里面死寂沉默的控訴!
藏藏娘被兒子這近乎自虐的舉動驚呆了。她停下了手里的鋤頭,看著藏藏像一頭被困在泥潭里的憤怒小獸,徒勞地與大地搏斗。泥點濺在他繃緊的、被雨水沖刷得發(fā)白的臉上,混合著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,順著下巴滴落。她張了張嘴,想喊他停下,喉嚨卻被巨大的酸楚堵住,最終只是無力地垂下手中的鋤頭,渾濁的淚水混著雨水,無聲地滑落。
藏藏又一次將手狠狠插進泥漿深處。指尖觸到一個冰冷堅硬、與泥土截然不同的東西。他一愣,動作頓住。那東西圓潤光滑,陷在冰冷的泥里。他下意識地用沾滿泥污的手指,小心翼翼地將它摳挖出來。
冰冷的雨水沖刷掉包裹的泥漿,一顆渾圓的、艷紅如血的珠子,靜靜躺在他沾滿污泥的掌心。珠子不大,質地溫潤,在灰暗的雨天下,那抹紅卻異常奪目,仿佛凝固的火焰,又像一滴泣血的心。藏藏的心猛地一跳,瞳孔驟然收縮。
這抹鮮紅!他絕不會認錯!
是扇扇眉心那點永不熄滅的朱砂印記!
是那支梅花銀簪簪頭,那空蕩蕩、深不見底的凹陷處,苦苦等待嵌入的花蕊!
那顆遺失的、仿佛帶著宿命般溫度的紅珠子,竟在這冰冷的泥濘里,被他絕望的雙手,生生挖了出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