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六歲那年,御花園的紅鯉池邊,我捧著一卷書冊靜坐。母妃生前留下的羊脂玉鐲在陽光下溫潤流光。
直到一陣旋風(fēng)般的少年撞碎了我的安寧——玉佩碎裂的聲音刺穿耳膜。七歲的謝小將軍喘著粗氣,眼睛亮得驚人:“喂,你沒摔疼吧?”我垂眸看著滿地玉屑:“可惜。”
起身時裙裾拂過那些碎玉,再沒回頭。
多年后權(quán)傾朝野的謝大將軍醉酒后嗤笑,“她看碎玉的眼神像看凋謝的花,看我卻像看塊絆腳的石頭。”
“我當(dāng)時就想啊……”
“石頭配被可惜么?”]
御花園里的紅鯉池,是我尋來的最后一點(diǎn)安靜地方。池水讓藤架濾過,剩些零散的碎光浮在面上,映著我膝頭攤開的書冊。那紙頁上的字,我看了大半日,卻只模糊記得幾個零星的筆畫,心神早不知飄到了何處。
微風(fēng)拂過,幾片早枯的葉子打著旋兒落下,輕敲水面,惹得懶怠的紅鯉慢悠悠擺了下尾,漾開幾圈漣漪。
腕骨上圈著一點(diǎn)溫涼,是母妃留下的羊脂玉鐲。這鐲子裹在我的腕上,總顯得有些空曠,仿佛套在一段尚未長成的細(xì)枝上。淺金色的日光落在玉面,那溫潤的光澤便無聲地流動起來,像是母妃溫?zé)岬氖中淖詈筚N著我臉頰的溫度。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圈玉,光滑沁涼,像是能穿透皮肉,一直落到心尖那一點(diǎn)懸空的疼上去。
蟲鳴、水聲,還有遠(yuǎn)處宮道上飄渺的、分辨不清的言語,都被這藤架和池水隔得遠(yuǎn)了。只有書頁偶爾被風(fēng)翻動,發(fā)出極輕微的沙響。
驟然間,死水般的寂靜被狠狠撕開!
一陣疾風(fēng)裹著混亂的腳步聲、粗重的喘息還有少年人毫無顧忌的喊叫,蠻橫地撞破藤架的屏障,撲面而來!
“抓住它!別讓它溜了!”那聲音清脆響亮,帶著一種蓬勃的、幾乎要灼傷人耳膜的急躁。
我來不及抬頭,也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(yīng)。一道影子挾著風(fēng)雷之勢,猛地撞在我身側(cè)!
“砰!”
這力道來得毫無征兆,又兇狠決絕。我整個人被撞得朝旁邊狠狠一歪,脊背重重砸在池邊冰冷的太湖石上,鈍痛瞬間炸開。握在指間的書冊脫手而出,紙頁凌亂地?fù)溥M(jìn)塵埃里。
一同碎裂的,還有一聲清脆到刺耳的銳響。
“咔啦——!”
那聲響如此突兀,如此尖利,像一根冰冷的銀針,瞬間穿透周遭所有的聲音,扎進(jìn)我的耳鼓深處。腕間那點(diǎn)熟悉的溫涼觸感,驟然消失。
天地間仿佛失了聲息。
短暫的眩暈散去,我癱坐在冰涼的石地上,后背的疼痛還未消散,眼角余光卻先一步捕捉到了滿地狼藉。散亂的書頁沾了泥土,還有星星點(diǎn)點(diǎn)、刺目的、折射著陽光的碎屑。
那是羊脂玉碎裂后的殘骸,散落在我沾了塵土的裙裸周圍,像揉碎的星光,再也拼湊不起母妃留下的那圈溫潤。
一道高大的陰影籠了下來,帶著劇烈奔跑后的熱騰騰的氣息,像一團(tuán)驟然降臨的火爐,幾乎能燙著我的皮膚。
“喂!”那聲音就響在我頭頂,氣息還有些急促不穩(wěn),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、未經(jīng)打磨的清亮和莽撞,“你沒事吧?沒摔疼吧?”
我緩緩抬起頭。
逆著光,闖入眼簾的是一張猶帶稚氣的臉。汗珠順著他飽滿的額頭滾落,滑過挺直的鼻梁,亮閃閃地懸在鼻尖,再滴落到塵土里。臉頰因疾跑泛著健康的紅暈,那雙眼睛,卻亮得出奇,瞳仁深處跳躍著兩簇未經(jīng)世事、毫無負(fù)擔(dān)的火焰,像夏日正午直視過的太陽,灼灼逼人。他身上的錦衣皺巴巴地裹著,下擺甚至沾著新鮮的泥土和草屑,顯然是剛剛經(jīng)歷了一場忘乎所以的追逐。
他微微彎著腰,朝我伸出手,像是要拉我起來。那動作隨意又篤定,仿佛只是扶起一個不慎跌倒的玩伴。
我的視線掠過他伸出的手,掠過他沾著汗水和泥點(diǎn)的衣襟,最后落回自己裙邊那片狼藉的碎玉上。細(xì)小的玉屑混在泥土草葉間,其中最大的一塊,還勉強(qiáng)能看出鐲子的弧度,只是裂痕猙獰地貫穿了它。母妃腕間那抹溫潤的柔光,被徹底定格在記憶里,再也觸不到了。
腕骨處空蕩蕩的,唯余下撞擊時被碎玉邊緣劃破的一道細(xì)小傷口,被冷風(fēng)一激,才后知后覺地泛起一絲微弱的刺痛。這點(diǎn)刺痛,遠(yuǎn)不及心底驟然塌陷下去的那處空洞來得尖銳。
周遭的空氣仿佛凝滯了。藤架隔絕了遠(yuǎn)處的喧囂,只剩下池水細(xì)微的流動聲,還有他尚未平復(fù)的粗重呼吸。風(fēng)穿過藤蔓的縫隙,發(fā)出低低的嗚咽。
所有的感官都凝滯了一瞬,世界仿佛只剩下滿地碎裂的玉光和他額頭上滾燙的汗珠。那汗珠亮得刺眼,映著我心底驟然塌陷下去的空洞。空氣滯重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,沉沉地壓在胸口,每一次呼吸都扯著后背剛才撞在太湖石上的那片鈍痛。
池水還在低低地嗚咽,風(fēng)穿過藤蔓的縫隙,聲音細(xì)細(xì)的,卻像無處不在的手,攥緊了我。
我垂下眼,目光最終凝固在腳邊那片最大的碎玉上。裂痕蜿蜒,殘酷地斬斷了玉鐲圓融的弧線,也斬斷了最后一點(diǎn)虛妄的念想。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,只是在粗糙的衣料上蹭過,空空如也。
喉嚨深處堵著的東西沉甸甸的,墜得生疼。我慢慢吸了口氣,那口氣似乎艱難地穿過了一道無形的窄門,帶著初冬清晨池水邊特有的涼意。
聲音出口,比我想象的還要輕,還要淡,像一片羽毛飄落在結(jié)了薄冰的湖面,甚至沒有激起一絲漣漪。
“可惜。”
短短兩個字,耗盡了胸腔里僅存的暖意。
說完,我便不再看那少年,也不再看地上那片狼藉的碎屑。后背的痛楚和手腕上那道火辣辣的細(xì)小劃痕清晰地提醒著我此刻的狼狽。我撐著身下冰冷粗糙的太湖石,一點(diǎn)點(diǎn)挪動身體,避開那些鋒利的碎玉邊緣,站了起來。
塵土沾染了裙裸,留下幾塊難看的污痕。我伸出手,指尖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,終究沒有去碰觸那些帶著尖銳棱角的碎片。它們躺在泥土草葉間,像黯淡的星辰,曾經(jīng)環(huán)繞在母妃腕間的溫光已然熄滅。
我能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釘在我的背上,帶著少年人純粹的困惑和未曾消退的急躁。那目光如有實(shí)質(zhì),幾乎要穿透薄薄的衣衫。但我沒有回頭。
只是稍稍整理了一下被撞歪的衣襟,撫平那并不存在的褶皺,然后抬腳,邁過那攤再也無法復(fù)原的玉鐲殘骸。裙裾拂過地面,輕柔地掃過幾粒細(xì)小的玉屑,將它們更深地碾入泥土。
藤架的陰影被甩在身后,前方是灑滿午后陽光的宮道,空蕩蕩的。空氣里浮動著草木的微腥和遠(yuǎn)處飄來的、不知名的花香。腳步聲落在青石板上,輕而穩(wěn)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虛空中。
身后,御花園的方向,死寂了一瞬。隨即,少年清亮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和驟然拔高的急切,穿透了那片寂靜:
“喂!你等等!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