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忍冬藤影之下,一瓶滾燙傷藥遭無聲拒斥,少年熾熱撞進深淵的初痕就此定格。]
那聲帶著急切尾音的“喂”被我拋在身后藤架的陰影里,像顆投入深潭的石子,驚起的漣漪很快被宮道的空曠吞沒。
日光落在乾清宮東側長長的甬道上,兩側朱紅宮墻夾著青石板路,投下冰冷筆直的影子,將地面切割成明暗分明的條塊。我踩在光與暗的交界線上,后背撞傷的鈍痛隨著腳步牽扯著,手腕上那道被碎玉劃出的細痕,經風一吹,火辣辣地蟄人。
回到棲霞宮偏殿時,兩個小宮女正坐在廊下打盹兒,頭一點一點。其中一個被我的腳步聲驚醒,慌忙站起來,臉上還帶著壓出的紅痕:“公主回來了?”眼神落在我的裙裾上,那幾塊顯眼的泥污讓她愣了一瞬。
我只點了點頭,沒說話,徑直走進內室。這屋子不大,陳設簡素,泛著一股久未通風的、淡淡的沉木味道。窗欞格子里透進來的光,也顯得微薄。
手腕上那道細細的紅痕,在昏暗光線下反倒更刺眼了些。我用指腹輕輕碰了碰,一片微小的灼痛。沒有藥膏,也不必叫太醫。這點微不足道的傷,在這深宮角落,無人會在意。只是那空落落的腕骨,總讓人不自覺想去摩挲,指尖觸到的只有自己的皮膚和凸起的骨節,再無溫潤的玉質。
母妃的氣息,似乎隨著那聲碎裂,徹底消散在這方寸之地了。我走到靠墻的一張舊木桌旁,拉開抽屜。里面東西極少,幾本翻舊了的書,幾支用禿的筆。手指探到最深處,才觸到一個包裹得極其仔細的素色錦囊。解開系繩,里面是一小撮干燥的、早已失了香氣的碎花瓣,曾是母妃簪鬢的薔薇留下的最后一點殘骸。指尖捻著那點枯槁的嫣紅,卻怎么也尋不回一絲熟悉的味道。
“可惜。”
那兩個字,又無聲地在舌尖滾過一遍。空曠的殿宇里,仿佛還能聽見玉碎時的清響。我重新將錦囊系好,放回原處。
宮學在麟德殿西側的聽濤閣。
翌日清晨,我抱著書匣,獨自穿過連接后宮的復道。高大的宮墻隔絕了大部分陽光,只在腳下投下窄窄的一道亮痕。復道盡頭,便是聽濤閣花木扶疏的庭院。比起棲霞宮的冷清,這里的空氣都顯得喧囂幾分。還未走近,便能聽到少年人拔高的、帶著興奮的議論聲浪。
“聽說了嗎?昨天謝家那位小祖宗,在御花園里撒歡兒呢!”
“撒野還差不多!據說一頭撞到了人,還把人家東西給碰碎了!”
“哎?撞了誰?”
“沒看清……好像是哪個宮里的小主子吧?哭了嗎?”
“哭倒沒聽說,不過謝灼那小子,昨晚被他爹狠狠收拾了一頓!謝大將軍的鞭子,嘖嘖……”
“活該!誰讓他跟個沒籠頭的馬駒似的!”
哄笑聲一陣陣傳來,像夏日午后惱人的蟬鳴。我抱著書匣的手指微微收緊,指甲邊緣壓出一道淺白的印痕。腳步并未停頓,徑直繞過一叢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。
海棠樹下,站著昨日那張灼灼的面孔。
謝灼換了身干凈的墨藍錦袍,頭發也梳得齊整,束著玉冠,但那挺直的背脊和眉宇間尚未馴服的勃勃生氣,依舊像一柄出鞘的鋼刀。他微皺著眉,顯然也聽到了那些議論,臉頰繃得緊緊的,眼神里有些煩躁,也有些……像是被人窺破了隱秘的不自在。
他的目光朝我這邊掃過來時,帶著點漫不經心。可在看清我的剎那,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猛地一頓,像是被什么東西猝然釘住了。視線飛快地在我臉上、身上掃過,最后,死死地黏在了我的左手腕上——那里,衣袖滑落了一小截,露出了那道醒目的紅痕。
少年的臉色瞬間變了變。之前的煩躁和不自在瞬間褪去,換上了一種極其復雜的神色。一絲愕然,一絲慌促,還有些別的什么,沉甸甸地壓在那雙總是跳躍著火苗的眼底。他張了張嘴,似乎想說什么,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。
我垂下眼瞼,避開了他的目光,腳步沒有絲毫停滯,抱著書匣,徑自從海棠花樹下走過,帶起幾片飄落的嫣紅花瓣。
聽濤閣內書案排列整齊,檀香的氣息淡而清冽。我尋了自己以往的角落位置坐下,將書匣輕輕擱在案上。殿內已有些伴讀子弟和小皇子、小公主們落座,方才在庭院里嬉笑的聲音收斂了許多,只余下低低的交談和翻動書冊的窸窣聲。
對面的太子蕭景珩端坐案后,小小年紀已顯出幾分儲君的沉靜氣度。他身邊的位置空著,顯然是留給伴讀的。他看見我進來,只微微頷首示意,目光便落回自己案頭的書卷上。
片刻后,門口光線一暗。謝灼走了進來。
他臉上的神色已經調整過,恢復了那種少年人特有的、帶著點滿不在乎的明朗。只是那步子,邁得比昨日在御花園橫沖直撞時規矩了許多。他走到太子謝景珩身邊的位置坐下,動作帶著刻意的穩重。落座時,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朝我這個角落飛快地瞟了一眼,隨即又像被燙到似的,倏地收了回去,背脊挺得更直了些。像一株極力生長的、帶著倔強刺的小樹。
授課的翰林學士很快踱步入內。講的是《詩經》,抑揚頓挫的誦讀聲在殿內響起。
“……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……”
聲音沉緩,帶著古玉般的溫潤質感。我攤開書卷,目光落在墨字上。手腕上的劃痕在翻動書頁時會被布料輕輕蹭到,泛起一絲莫名的癢意,不像痛,倒像是一種提醒。對面的太子聽得專注,時而頷首。而他身邊的謝灼……
少年的坐姿起初是端正的。但沒過多久,他放在膝上的手便開始無意識地摳著錦袍的邊緣,指節用力到泛白。身體也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動,像是被無形的繩索捆縛著,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囂著舒展。他明明盯著書頁,可那眼神卻空茫,焦距不知飄散在殿宇的哪個角落。偶爾,他會猛地回過神,飛快地掃一眼講學的學士,又立刻低下頭,假裝認真看著書上的字句,肩膀卻微微塌下來一點。
那是一種被困在籠中的幼獸般的躁動不安,與這沉靜古雅的殿堂格格不入。午后的陽光透過雕花長窗,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跳躍的光斑,照亮他緊抿的唇線和微微蹙起的眉心。那份屬于少年人的蓬勃朝氣,被強行摁在這刻板的書案前,顯出幾分格格不入的掙扎。
一堂枯燥的經義課,在他身上,仿佛成了一場無聲的抗爭。煎熬的氣息幾乎要彌漫開來。
學士終于合上書冊,宣布今日講畢。
殿內氣氛驟然一松。太子謝景珩從容收拾筆墨。其他伴讀子弟也紛紛起身,低聲交談著向外走去。
謝灼幾乎是第一個彈起來的!動作快得帶倒了身下的錦墊。他似乎完全沒察覺,只飛快地掃了我這邊一眼,目光再次掠過我的手腕,然后像被什么驅使著,猛地轉過身,幾乎是沖出了聽濤閣的門。
那背影透著一種急于逃離的倉促。
我慢條斯理地將書冊收進匣中,動作一絲不亂。周遭恢復了些微嘈雜,有人在我身后不遠處低聲說話:
“……太子殿下,過兩日要選新的侍讀了吧?都是各府推舉上來的適齡孩子。”
“嗯。”是太子蕭景珩溫和而平穩的聲音,“父皇的意思,是要仔細些。”
侍讀?我合上書匣的木蓋,發出一聲輕微的“咔噠”響。手指在光滑的木面上停頓了片刻。
抱著書匣走出聽濤閣,午后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庭院里。海棠花樹下落英繽紛,鋪了一地柔軟的粉白。昨日的喧囂似乎早已散去。
剛走下石階沒幾步,墻角那叢茂密的忍冬藤蔓后,忽地探出一個腦袋。
是謝灼。
他顯然已經在那兒憋了許久,臉頰泛著不自然的紅暈,額角還沾著一點忍冬藤上的灰塵。他猛地躥出來,擋在我面前,胸膛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。那雙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,里面沒有了昨日的莽撞,也沒有了剛才在殿內的煩躁不安,只剩下一種近乎固執的專注和……一絲豁出去的決然。
“給!”
他伸出手,掌心攤開,緊緊攥著一個青碧色的、小巧玲瓏的琉璃瓶子。瓶身通透,里面裝著大半瓶深色的、黏稠如蜜的膏狀物,隱隱散發出濃郁的、略帶辛辣的藥草氣息。
少年手背上突起幾道細小的青筋,托著那小瓶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,仿佛攥著的不是藥膏,而是一塊燒紅的炭。他聲音繃得緊緊的,帶著奔跑后的微喘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:
“這是軍中最好的傷藥!治……治擦傷!抹上就不疼了!”說到“擦傷”兩個字時,他飛快地瞟了一眼我手腕上那道紅痕,目光像被燙到般飛速移開,濃密的睫毛急促地扇動了幾下,耳根染上一片更深的紅暈。
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,伸著手臂,整個人像一張拉滿了的弓,固執地等待著回應。周遭的空氣仿佛都因他的緊張而凝滯了幾分,只有忍冬藤葉在微風里發出細微的嘩嘩聲響。
那濃郁的藥草味兒,混合著少年身上汗水的微咸氣息,有些嗆人。
我看著他幾乎要遞到我眼皮底下的琉璃小瓶,沉默了片刻。
陽光透過疏朗的花枝,在他倔強的側臉上投下明暗的光影。他額角的汗珠被光照得亮晶晶的。
我的目光掠過他緊抿的唇線,掠過那微微顫抖的手指,最后落在他身后——聽濤閣高大的飛檐一角,像一只沉默的巨獸蹲伏在藍天下。
然后,我抱著書匣的手指微微動了動,卻終究沒有抬起。只是腳步一轉,無聲地繞開了他和他手中那瓶過于熾熱的“軍中最好的傷藥”。裙裾拂過地面零落的海棠花瓣,沒有帶走一絲草木的香氣。
身后驟然陷入一片死寂。
忍冬藤蔓的嘩嘩聲似乎也被掐斷了。
我沒有回頭。沿著來時的宮道,一步步走回去。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,兩側宮墻投下的影子漸漸拉長,如同巨大的、無聲的帷幕。
棲霞宮偏殿的庭院一角,有架早已無人觸碰的舊秋千。木板的漆皮剝落了大半,露出里面灰白的木頭芯子,垂掛的繩索也顯得有些頹靡。
我將書匣放在廊下的石階上。午后的陽光斜斜照過來,在院中投下幾塊明亮的光斑。我走到秋千旁,伸出手指,輕輕拂去木板上的浮塵。指尖觸到一塊剝落的漆皮邊緣,凹凸不平,有些扎手。
風穿過庭院,帶著暮春時節特有的暖意和草木生長的氣息,吹動了我頰邊一縷碎發。
手腕上那道紅痕,又在袖口的摩擦下,泛起一絲新鮮的、微弱的癢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