棲霞宮的日子，像院角那架落灰的秋千，懸在風里，無聲無息。宮人們早已習慣了我這副寡淡模樣，連每日的問安都透著一股心照不宣的疏離和例行公事般的客氣。殿內殿外，除了風過枝頭的聲響，再難聽到多余的人聲。手腕上那道結痂的細痕，也終于褪去了刺癢，只余下一條淺淡的、幾乎辨不出的白線，隱在皮膚下，如同過往所有不曾留下的印記。
這日卻有些不同。難得的響晴，金燦燦的光鋪滿了宮苑的磚石。我半倚在偏殿窗下看一卷雜記，窗外傳來幾個小宮女壓低了、卻仍帶著雀躍的議論聲。
“……聽說了嗎？太子殿下今日出宮了！”“真的？是去南市還是西苑？”“誰知道呢！不過……謝小將軍也跟著去了！就剛才，在東華門那邊，我親眼瞧見的！”“謝小將軍啊……”聲音里帶上了點含混的笑意，“他肯定高興壞了！在宮里拘了這些天，怕不是要撒開歡兒跑！”
聲音漸漸低下去，帶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遠去了。窗欞格子將日光切割成塊，落在書頁上，明明晃晃。我指尖捻過一頁泛黃的紙，墨字在光斑里顯得有些模糊。
南市的喧囂，隔著重重宮墻，是半點也透不進棲霞宮的。但這日午后，一點不同尋常的氣息，卻隨著謝灼和太子回宮的腳步，隱隱約約地彌漫開來。
消息是晚些時候傳到耳邊的，帶著點宮人們慣有的、捕風捉影的窺探趣味。
“……可真是奇了，太子殿下今日出宮，竟沒去書苑也沒去校場，是被謝小將軍硬拽著鉆進了一家又一家珠翠鋪子！”“珠翠鋪子？謝小將軍？”“可不是嘛！聽跟著的內侍回來說，謝小將軍跟魔怔了似的，挨著柜臺看，挑挑揀揀，拿著些鐲子玉飾對著光瞧個沒完，還不時問太子殿下好不好看……”“太子殿下呢？”“太子殿下起先一頭霧水，后來像是明白了什么，還笑話了謝小將軍幾句。你猜怎么著？謝小將軍那臉紅的喲……最后在一家不算起眼的鋪子里，挑了個玉鐲子！”
“鐲子？給誰的？”“還能有誰？……棲霞宮那位唄！”“哦——！”聲音拖長了，帶著恍然大悟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，“原來是為著前些時候那檔子事啊？還沒揭過去呢？”
議論聲低了下去，很快又被風吹散。
暮色四合時分，棲霞宮安靜得如同沉入水底。我剛用過簡單的晚膳，正坐在窗下的燈前，就著微弱的燭火翻看白日那卷未讀完的雜記。燭芯偶爾爆出一點細小的噼啪聲，在寂靜里顯得格外清晰。
殿門外忽地傳來一陣略顯急促、又帶著點遲疑的腳步聲。那腳步聲在緊閉的殿門前徘徊了片刻，像是在積攢勇氣。
篤、篤、篤。
敲擊門板的聲音很輕，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。
我放下書卷，起身去開門。
門外站著的果然是謝灼。
廊下懸著的宮燈，在他身后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。他站得有些局促，臉頰在燈光下泛著不自然的紅暈，額角鬢邊似乎還沾著點未曾擦凈的薄汗，顯然是匆匆趕來。他一只手垂在身側，緊緊攥成了拳頭，指節用力到泛白，像是捏著什么極其緊要卻又無比燙手的東西。另一只手則不自然地背在身后。
廊下的穿堂風掠過，吹動他墨藍色的錦袍一角。
看到我開門，他像是被驚了一下，那雙明亮的眼睛猛地抬起，對上我的視線，卻又飛快地垂了下去，盯著他自己腳前的那塊青磚地。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線，喉嚨似乎滾動了一下，卻沒發出聲音。
空氣凝固了片刻，只有風穿過廊柱的微弱嗚咽。
他終于像是豁出去了，猛地抬起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，直直地伸到我面前。動作又快又急，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莽撞。
“給……給你！”聲音繃得緊緊的，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攤開的掌心里，靜靜躺著一個扁圓的、深紫色絲絨小盒子。盒面上沒有任何紋飾，只有被掌心汗水濡濕后留下的一小塊深色印記。
他不敢看我，目光死死地釘在那盒子上，仿佛那是他全部勇氣的來源和終點。他伸著手臂，整個人如同一根繃到極限又強撐著不肯彎曲的弦。
我垂眸，看著那個小小的絲絨盒子。沒有伸手去接。
他的臉頰更紅了，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。攥緊的拳頭在身側又緊了幾分，骨節咔噠作響。他猛地抬起頭，像是要辯解什么，亮得驚人的眼睛里翻涌著窘迫、急切，還有一絲倔強的不甘：
“我……我知道比不上你原來那個！差……差得遠了！太子殿下也說……說你不一定在意，用不著賠……”他語速很快，帶著點語無倫次的氣急敗壞，額角的汗珠在燈光下閃著微光，“可我……可我必須賠！是我弄壞的！我……”他頓住了，后面的話似乎被卡在了喉嚨里，只剩下一雙眼睛灼灼地盯著我，固執地、近乎偏執地等待著回應。
廊下的風似乎也停止了流動。宮燈的光暈籠罩著我們，將影子拖長，投在寂靜的庭院里。
他掌心的汗似乎又滲出來一些，沾濕了絲絨盒子更深的邊緣。
我看著他眼中那團不肯熄滅的火焰，看著他因緊張和急切而微微起伏的胸膛，看著他沾著塵灰未曾凈盡的衣襟下擺。那執拗的模樣，與那日在藤架下遞過藥瓶的少年身影，奇異地重疊在了一起。
手腕上那道早已隱去的白線，在晚風的涼意拂過時，似乎又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、如同錯覺的麻癢。
心底無聲地掠過一絲極淡的疲憊。
何必呢？一個早已過去的意外，一段注定不會有交集的平行線。糾纏與執著，在這深宮之中，不過是徒增煩惱與消耗。他這般辛苦地來回奔波，固執地填補著他認為存在的窟窿，在我眼中，卻如同對著空谷呼喊，只聞空洞的回響。
不想再有牽扯。
一絲極輕的氣息，終究沒能忍住，從唇齒間逸了出來。
“唉……”
這聲嘆息輕得像初冬呵出的一縷白氣，瞬間便消散在微涼的夜風里。它像一片羽毛，拂過緊繃的空氣，也拂過少年陡然睜大的、帶著一絲茫然和驚愕的眼睛。
終究是伸出了手。
指尖觸碰到那深紫色的絲絨盒子，表面帶著他掌心的潮意和溫度。我將盒子拿起，握在手中。分量很輕。
他終于像是卸下了千鈞重擔，緊繃的肩膀瞬間垮塌下去一點，長長地、無聲地吁出一口氣。那只一直伸著的手臂猛地收回，垂在身側，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又松開，像是在緩解方才過度用力帶來的僵硬。
“我……我走了！”他飛快地丟下這句話，像是生怕再停留一刻便會發生什么不可預料的事情。他甚至沒再看我一眼，猛地轉過身，幾乎是逃也似的，大步沖進了廊下濃重的夜色里，急促的腳步聲很快便消失在宮道的盡頭。
殿門緩緩合攏，隔斷了外面微涼的夜風。
燭火在燈罩里輕輕搖曳，將我的影子投在墻壁上，拉得很長。
我走回燈下，將那小小的絲絨盒子放在桌案上。燭光柔和地勾勒出它樸素的輪廓。手指輕輕撥開盒蓋的搭扣，“嗒”的一聲輕響。
盒內，細碎的白色絹絲襯墊上，靜靜臥著一只玉鐲。
玉質算不上頂好，帶著些細微的、如同云霧般的絮狀物，顏色是偏淺的豆青色。鐲身打磨得倒也圓潤光滑，沒有尖銳的棱角，款式極其簡單，只在靠近內圈的地方，淺淺地刻了一圈幾乎難以察覺的纏枝蓮紋。
昏黃的燭光落在玉面上，那淺淡的青色便幽幽地暈染開來，透著一股廉價的溫潤，帶著市井匠氣的工整。
比起母妃遺下的那如同凝結月光般的羊脂玉，它黯淡得如同塵埃里的石子。
指尖輕輕點在冰冷的玉環上，沿著那圈生硬的纏枝紋路緩緩滑過。涼意透過皮膚，順著指尖蔓延開去。
桌案另一端，靠近墻角的地方，放著那個小小的素色錦囊。里面裝著母妃簪鬢薔薇的最后一點枯槁殘瓣。
燭火搖曳了一下，在錦囊上投下顫動的陰影。
我將鐲子連著盒子輕輕推向桌案的深處，讓它隱入燈影半明半暗的邊緣。手掌收回，在袖中無意識地攏了攏。
絲絨底刮過案木，拓下一道濕痕。沿桌滾動的玉鐲撞上錦囊，枯瓣碎屑簌簌震落。
纏枝纏住殘燼，終究不過困死匣中。
這賠來的物件，握在掌心不過片刻，竟也生出了一絲意外的沉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