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那是林清晏跪在穢土中捧起的春天，也是腐舊宮垣上裂開的第一道生痕。]

那只豆青色的纏枝鐲，連同那只小小的絲絨盒子，被我隨手擱在桌案最里側的角落。燭光輕易照不到那里，只余下一片模糊的暗影。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子，起初還漾開幾圈漣漪，很快便沉入水底，再無痕跡。

手腕上那道白線也已徹底隱沒在皮膚紋理里，如同從未存在過。

棲霞宮的日頭照常升起落下。窗外的梧桐葉由青轉濃，在暮春的風里舒展著厚重的綠意。宮學里的講誦聲依舊，謝灼也依舊是太子身邊那道最灼亮的光。只是那無處不在的、帶著探詢和愧疚的目光，在我這里，似乎終于消停了些。偶爾撞見，也只是飛快地掠過，隨即移開，不再有那種沉甸甸的、幾乎要將人灼穿的執著。

仿佛那場關于玉鐲的笨拙“償還”，真的劃下了一道無形的休止符。

這日天氣晴好，風里裹著初夏將至的暖意和草木蓬勃生長的氣息。聽濤閣的課業結束后，我沒有立刻回棲霞宮那方寸之地。腳步無意識地循著舊路，又走到了御花園的紅鯉池邊。

藤架依舊濃密，池水依舊泛著細碎的波光。幾只紅鯉懶洋洋地浮在水面，吞吐著氣泡。石凳冰冷依舊。

我站了片刻，目光掠過池水，卻并未坐下。不遠處，那架秋千在光影里靜默。走近了才看清，謝灼嵌入的木片邊緣已經磨得光滑，與舊木板融為一體，再沒有一絲扎手的可能。風過時，繩索輕輕搖晃，發出沉悶的吱呀聲。

手腕無意識地縮回袖中，指尖觸到微涼的空氣。

“瑤瑤？”

一個熟悉的聲音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溫和，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，自身后不遠處響起。

心頭那點莫名的滯澀，像是被這聲音輕輕拂開了些許。轉身望去。

青石小徑上，一身月白錦袍的少年正含笑走來。日光落在他身上，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身形。眉目舒朗，眼睫長翹，眸光清澈溫潤，如同被山泉濯洗過的玉石。是林清晏，禮部侍郎家的獨子，也是自小便被指婚于我、伴我一同長大的……竹馬。

他身上有種安定平和的氣息，像古籍中沉淀的墨香，又像雨后庭院里新發的青竹。與謝灼那種灼人的、幾乎要燃燒起來的蓬勃截然不同。這份溫潤，是從小浸潤在書香翰墨與家族長輩刻意的教養中沉淀而成的，刻進了骨子里。

他幾步走到我跟前，目光自然地在我臉上停留片刻，帶著一絲熟悉的關切：“方才在聽濤閣外沒尋見你，猜你便是到這里來了。”聲音放得很輕，如同怕驚擾了池邊的靜謐。“看你神色，像是有心事？”他微微偏頭，仔細瞧著我，那專注的目光并無絲毫壓迫感，只有純粹的、不帶雜質的探尋。

“沒有。”我微微搖頭，目光落在他干凈的月白袍角上，那里沾染了點點新鮮的泥土痕跡，“你呢？怎么弄臟了？”

林清晏順著我的目光低頭一看，略顯赧然地笑了笑，頰邊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：“方才幫著花匠挪了幾株新到的花苗，一時忘了形骸。”

他說話間，身后跟著的小內侍上前一步，將一個細藤編織的小巧籃子輕輕放在旁邊的石凳上。籃子里墊著濕潤的苔蘚，苔蘚之上，赫然立著幾株尺余高的植物！枝葉青翠欲滴，舒展著勃勃生機，細小的葉尖在陽光下泛著油潤的光澤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枝頭點綴的花苞，緊緊包裹著，已隱約透出極其淺淡、卻又無比熟悉的粉白色澤！

是薔薇！

心臟毫無預兆地被什么東西用力攥了一下，呼吸驟然停滯。

視線牢牢釘在那抹淺粉上，仿佛穿越了厚重的時光塵埃，看到了母妃云鬢邊那枝帶著晨露的、鮮活溫婉的粉白薔薇。那香氣，那顏色，曾是我整個童年的慰藉。

“這是……”我下意識地向前一步，目光緊緊鎖住那沐浴在光中的青翠幼苗和淺粉的花苞。

林清晏的目光一直溫柔地落在我臉上，捕捉到了我細微的神色變化。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，頰邊漾開兩個淺淺的酒窩，眼神清澈見底，帶著純粹的分享珍寶般的欣然：

“前幾日隨父親去城外別院清點書籍，偶然在山坡背陰處發現的一小片野薔薇，生得極好。我記得……”他頓了頓，聲音愈發柔和，像羽毛拂過心上，“你極愛此花，尤其……是這種粉白的顏色。”

他后面的話沒有說完，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體貼，但我們都明白那未盡之意——這與母妃簪鬢的薔薇何其相似。

母妃鬢邊那抹柔和的粉白薔薇，和她腕間溫潤的羊脂玉鐲，曾是年幼記憶里最溫暖的底色。

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。

“費了些功夫，挑了這幾株最壯實、花苞也最多的，小心移了回來。”林清晏說著，也走近幾步，俯身仔細看著藤籃里的幼苗，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一片嫩葉，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，“花匠說，這品種雖野了些，但香氣最是清冽悠長，也好養護。待花開時，香氣定能盈滿整座庭院。”

他抬起頭，清澈溫潤的眼眸望向棲霞宮的方向，帶著一種篤定的期許，

“我想著，栽在你棲霞宮的庭院里，正好。”

風穿過藤架的枝葉，帶來草木的微腥和遠處隱約的鶯啼。陽光透過葉隙，在他月白的錦袍和光潔的額頭上灑下跳躍的金斑。他專注地看著那幾株稚嫩的薔薇，眉宇間帶著純粹的笑意，仿佛只是做了一件理所當然的小事，一件能讓陽光多眷顧一分棲霞宮角落的小事。

心底那片被封凍的荒蕪之地，仿佛被這溫煦的日光和少年專注的神情，悄然融化了一角。一絲極細微的溫度，如同初春冰層下悄然流淌的溪水，無聲地漫延開來。

目光從那生機勃勃的幼苗，移到他沾著新鮮泥土的袍角，再移到他溫潤含笑的眉眼上。

“……多謝。”聲音依舊不高，卻少了平日里的那份疏淡。

林清晏聞言，眼中的笑意如漣漪般漾開，清澈見底。“你我之間，何須言謝？”他語氣輕松自然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坦蕩，“只是想著，棲霞宮太靜了……”他頓了頓，目光環視著四周寂靜的草木藤蔓，最后落回我身上，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，“總要有些鮮活的顏色和香氣才好。”

風似乎也溫柔了幾分，帶著薔薇幼苗特有的、清冽微辛的草木氣息拂過面頰。藤籃里的綠葉在光下輕輕搖曳。

“我已問過花匠該當如何栽種，”他直起身，語氣輕快起來，自然而然地伸出手，輕輕拉了一下我的袖擺，“走，我們去尋個向陽避風的好地方。”那動作隨意又熟稔，帶著竹馬間獨有的、無需言說的親近，仿佛我們昨日才一同在花園里捉過蝶，而非隔著幾重宮墻分別數日。

衣袖被他輕輕一帶，手腕上那道早已隱去的白線處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風。

那動作隨意得如同我們幼時無數次在花園里奔跑嬉鬧時的拉扯，帶著竹馬之間獨有的、無需言喻的親近與信賴，仿佛時光從未在我們之間劃下名為“宮規”和“疏離”的鴻溝。

日光正好，暖意融融地落在肩頭。藤籃里的薔薇幼苗安靜地舒展著，那抹熟悉的淺粉花苞，在濃綠的枝葉間，透出一種微弱卻倔強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