棲霞宮偏殿那方小小的庭院,自此便多了一抹鮮活的青翠。
林清晏帶來的那幾株野薔薇幼苗,被仔細地栽種在院墻根下最向陽的一隅?;ń吃谕晾飺搅思毶?,又覆上薄薄一層腐熟的松針。林清晏每日下學,總會繞道過來看看。有時是提一小桶兌了稀釋花肥的清水,細致地澆灌;有時只是蹲在花苗旁,指尖輕輕觸碰那日漸舒展的嫩葉,察看是否有蟲害的跡象。
他做這些事時,神情專注而寧靜,月白的袍角隨意地拂在泥土上,絲毫不以為意。夕陽的金輝落在他清雋的側臉和沾了泥點的衣襟上,將那專注的神情映襯得格外柔和。薔薇纖細的枝條在微風中輕輕搖曳,迎著光,努力向上生長,那緊閉的花苞頂端,粉白的色澤一日比一日更鮮明些。
我有時會站在廊下,隔著一段距離靜靜看著。風里會帶來泥土濕潤的氣息和新葉特有的、略帶辛辣的草木清香。那抹青翠在灰撲撲的庭院角落里,像一滴濃墨墜入清水,固執地暈染開一小片生機。
手腕間曾有的空寂感,似乎被這無聲生長的力量悄然填補了一角。
這日午后,宮學散得早。學士講的是一篇有關星象的晦澀文章,聽得人昏昏沉沉。太子蕭景珩被陛下召去問話,謝灼便落了單。
聽濤閣外的庭院里,海棠花期已過,枝葉濃密。陽光穿過葉隙,在地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點。我抱著書匣剛走出殿門不遠,便看見前方桐樹下站著的身影。
林清晏正等著我。
他幾乎是踩著宮學散課的鐘點過來的。他腋下夾著幾卷書,手里卻拎著個格格不入的竹篾小食盒,方方正正,巴掌大小。盒蓋沒蓋嚴實,一絲清冽的甜香逸散出來,混在棲霞宮陳舊的空氣里,格外醒神。
“嘗嘗?”他走到廊下,很自然地將食盒遞過來,臉上是慣常的溫煦笑意,頰邊酒窩淺淺,“廚房照著古方試做的薔薇蜜醬,糖漿里用了院里剛開的那幾朵花蜜漬的?!?/p>
竹篾觸手微涼,帶著山野氣。透過篾條縫隙,能看到里面臥著粉嫩嫩顫巍巍的蜜醬,水晶般剔透,嵌著細碎的蜜漬花瓣,陽光一照,里頭仿佛有溪水在流動,甜香更盛了幾分。
“總拘著看書,容易倦怠?!绷智尻痰穆曇舨桓撸衽L吹過曬過的棉布,有種熨帖的松軟。他目光順著我接過食盒的手,很自然地落在腕間那道早已褪成淺白印記的舊痕上,只一瞬,又移開,并無探尋,只有溫和的關切,“心神總要松一松才好,一味繃著,反倒事倍功半?!?/p>
這話里有話。宮里近來風聲漸緊,太子選侍讀,各方暗涌,連棲霞宮這潭死水,也似被投入了石子。他大約是察覺了什么。指尖捻著食盒邊緣微糙的竹蔑,那縷甜香絲絲縷縷鉆入鼻腔。薔薇蜜醬的涼意透過竹篾滲入手心。
風過庭院,薔薇新葉沙沙作響。林清晏站在廊下的光暈里,月白錦袍纖塵不染,與這灰撲撲的棲霞宮格格不入,卻又奇異地融進眼前這捧著甜食的片刻安寧里。
薔薇蜜醬在光線下晶瑩剔透,映著少年含笑的眉眼。風拂過庭院,帶著初夏的暖意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薔薇甜香。
就在這一刻。
身后,通往聽濤閣的宮道廊柱下,傳來一聲極其短促、又硬生生卡在喉嚨里的抽氣聲。
我捧著食盒,甚至無需回頭。眼角的余光像冰冷的蛇,已經精準地纏上了廊柱陰影里的那個影子。
謝灼。
他大概是剛從聽濤閣出來,手里胡亂卷著幾冊書,紙頁都被他攥得變了形。他就杵在那巨大的朱紅廊柱后頭,半邊身子還隱在陰影里,像一頭驟然撞入陷阱的幼獸。那張總是寫滿桀驁不馴、仿佛永遠燃燒著火焰的臉上,此刻只剩下一種被凍住的、極其怪異的僵硬。
少年挺拔的身軀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瞬間繃緊,僵在原地。他臉上的神情極其古怪,像是猝不及防撞見了什么無法理解的事情。眉心擰起一道深深的刻痕,嘴唇無意識地抿緊,下頜線繃得像塊冷硬的石頭。他的眼睛瞪得極大,眼白都露了一圈,死死地、一眨不眨地釘在我手中的竹篾食盒上。那目光不是憤怒,也不是挑釁,更像是……一種被雷劈中后的茫然和難以置信。仿佛他篤信不移的鐵律被瞬間打破,整個世界都在眼前扭曲變形。
他的視線像生了銹的鈍刀,艱難地從食盒往上刮,刮過我的手腕,最終死死剜在了林清晏的臉上。那眼神里的困惑和驚愕迅速被一層更黑沉的東西覆蓋——一種被侵犯了絕對領域的、原始而兇戾的排斥感,毫無遮掩地噴射出來,帶著滾燙的溫度,幾乎要將站在光里的林清晏灼穿。
廊柱旁的氣氛驟然降至冰點。連風都小心翼翼地從他們之間繞了過去。
林清晏顯然也感受到了這如有實質的冰冷目光。他循著那股強烈的敵意望過去,清雋的眉宇間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,像是看見枝頭溫馴的麻雀突然露出了獠牙。但他教養極好,面上的訝異迅速沉淀下去,只余下世家子弟面對同儕時那種無可挑剔的、標準化的溫和。他對著謝灼的方向,極其自然地、微微頷首示意,唇邊甚至還掛著方才未散盡的淺淡笑意,仿佛只是看到一個尋常的伴讀經過。
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宮廷禮節。
可這溫和的頷首,落在謝灼眼里,卻如同滾油潑進了熔爐!
“呃……”一聲極低的、壓抑的悶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,像是瀕死的野獸發出的哀鳴。他猛地別開臉,動作又急又狠,仿佛那張溫潤含笑的臉是什么劇毒的瘴氣。下頜線繃得死緊,咬合的肌肉在頰側鼓起棱角分明的硬塊,連帶著脖頸上的筋絡都清晰可見地凸起。他攥著書卷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出不堪重負的“咯咯”聲,幾頁邊緣脆弱的宣紙瞬間被撕裂,豁開一道刺眼的白口子。
他整個人劇烈地起伏了一下,像一座強行壓抑著即將噴發的火山。最終,他幾乎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,鞋底重重碾過青石地面,幾乎是拖著步子,發出粗糲的刮擦聲,帶起一小片嗆人的煙塵,以一種僵硬又別扭的姿態,朝著與我們相反的方向大步離開。那背影繃得筆直,透著一股無處發泄的煩躁。
那股因他出現而驟然凝聚的冰冷戾氣,隨著他急促遠去的腳步聲,才緩緩在廊柱周遭散開。
林清晏收回目光,看向我,清澈的眸子里帶著一絲詢問和不解。
我只輕輕掂了掂手中的竹篾食盒,那薔薇蜜醬在里面微微晃動,折射出細碎的流光:“無妨。走吧?!?/p>
幾日后,太子蕭景珩在麟德殿后的涼亭里看書納涼。謝灼作為伴讀,自然也在一旁侍立——雖然只是倚靠著朱紅的亭柱,眼神放空地瞄著亭外池子里打旋兒的枯葉,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柱面上畫著圈,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。
亭內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池水輕拍岸石的嗚咽。
太子慢悠悠地翻過一頁書紙,端起梅子飲輕啜了一口。冰涼酸甜的汁水滑入喉嚨,他愜意地瞇了瞇眼。眼風閑閑掃過旁邊那根渾身散發著“生人勿近”氣息的“柱子”,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勾了一下,像平靜湖面投下石子蕩開的初紋。
太子放下手中的書卷,端起案上的冰鎮梅子飲,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。眼風掠過身邊那明顯心不在焉的少年,唇角勾起一抹極淡、卻意味深長的弧度。
“阿灼?!?/p>
太子聲音不高,帶著一絲午后特有的慵懶,卻清晰地穿透了亭內的寂靜。
“嗯?”謝灼猛地回神,下意識地應了一聲,身體依舊僵直。
太子放下杯盞,白瓷磕碰矮幾,發出“?!币宦暣囗憽K龡l斯理地拿起帕子,擦拭著并不存在水漬的指尖,目光依舊落在書卷上,仿佛隨口閑談,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揶揄:“孤看你這兩日心神不屬,魂兒怕是丟在宮外哪個街角巷尾了?”他頓了頓,語氣帶上點調侃,“莫不是……害了什么相思???”
“噗——咳咳咳!”謝灼像是被一口滾燙的濃痰堵住了嗓子眼,猛地爆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嗆咳,整個人都弓了起來,臉頰瞬間充血漲得通紅。他一邊捶著胸口,一邊驚悚地抬眼瞪向太子,那雙平日里灼亮逼人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,里面全是“殿下您是不是燒糊涂了”的荒謬和猝不及防被扒光的羞窘。
太子蕭景珩似乎早料到他這反應,氣定神閑地將杯盞放回案上,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,全然無視了謝灼的狼狽。他修長的指尖在書卷光滑的封面上輕輕點了點,目光投向亭外隨風搖曳的柳枝,語氣悠悠然,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了然:
“孤是說,”他刻意頓了頓,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謝灼瞬間豎起耳朵的緊張模樣,“你莫不是……惦記上孤宮里新來的那只西域進貢的、會學人說話的鸚鵡了?那鸚鵡毛色艷麗,性子也活潑,是熱鬧?!彼掍h一轉,語氣陡然變得極其正經,卻又帶著一種夸張的惋惜,“可惜啊,孤瞧著,它怕是不合你的性子。倒是隔壁禮部林侍郎家清晏表兄院里的那幾籠畫眉,”太子微微側過頭,看向謝灼那張由通紅轉為錯愕、繼而隱隱發青的臉,慢悠悠地補上最后一句,“溫馴安靜,鳴聲清越婉轉,聽著……格外寧神靜心?!?/p>
“殿下!”謝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,猛地拔高了聲音,帶著一種被戳破心思又不愿承認的羞惱。他胸膛劇烈起伏著,臉上一陣紅一陣白,那雙總是灼灼逼人的眼睛此刻躲閃著太子的目光,只死死盯著亭柱上精美的雕花圖案,仿佛要將那木頭看穿,“您……您胡說什么鸚哥兒畫眉的!我……我才沒有!”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,帶著虛張聲勢的兇狠。
太子蕭景珩終于繃不住,低沉而愉悅的笑聲從喉間逸出,如同玉珠落盤,在空曠的涼亭里回蕩開。他拿起另一塊雪花酥,慢悠悠地咬了一口,細嚼慢咽,神情饜足,仿佛剛才那番綿里藏針、刀刀見血的話,不過是無聊時隨口逗弄一只炸了毛的貓兒。
“哦?沒有就好。”太子咽下點心,端起杯盞啜飲一口,抬眼看向依舊僵立如石雕、臉色變幻如走馬燈般的謝灼,眼底的笑意如同陽光下粼粼的池水,晃得人眼暈,“孤瞧著,那籠子里的畫眉……倒真是養得極好,溫溫順順,安安靜靜,很得某些人的心意?!弊詈髱讉€字,他咬得格外清晰。
夕陽的金輝透過亭檐,斜斜地潑灑在謝灼緊握的拳頭上,將那繃緊的指關節映照得如同燒紅的烙鐵。他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原地,只有喉結在頸項間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,仿佛咽下了一塊燒得通紅的炭。
棲霞宮的庭院一角,野薔薇的枝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,靠近根部的幾片嫩葉邊緣,悄悄染上了一抹極淡、卻異常鮮活的胭脂色。如同少女初染蔻丹的指尖,帶著懵懂又執拗的生機,固執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