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林清晏坐在曬得發(fā)燙的石階上，指尖沾著桑葚的紫紅汁液。這讓我想起小時候他帶我偷摘桑葚的夏天。謝灼遠(yuǎn)遠(yuǎn)站著，眼神陰沉地盯著我們，像一團(tuán)化不開的墨。]

棲霞宮的冷，是滲進(jìn)骨頭縫里的那種。日頭升得再高，也暖不透那些厚重的青磚石階。宮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，生怕弄出點(diǎn)聲響驚擾了這片死寂，連喘氣都只敢用半口。日子久了，倒也習(xí)慣了這潭死水般的靜。只是墻角那幾株野薔薇，偏生不認(rèn)命，在初夏的風(fēng)里卯足了勁兒抽枝散葉，花苞鼓脹得快要撐破，粉白里透出胭脂紅，像憋著一肚子話要喊出來，襯得這四方小院越發(fā)沉寂得像口枯井。

手腕上那道細(xì)痕早沒了蹤影，桌角那個絲絨盒子也積了層薄灰。只有薔薇的辛香，一天比一天濃烈，固執(zhí)地往人鼻子里鉆。

林清晏來的時候，總像一陣穿堂風(fēng)，帶著外頭書墨的清氣和草木的鮮潤。他熟門熟路繞過空蕩蕩的正殿，直奔偏殿這方小院。今天手里托著個巴掌大的白瓷碟子，碟心里堆著幾枚桑葚，紫得發(fā)烏，顆顆滾圓飽滿，上頭還沾著晶亮的水珠子，一看就是剛洗凈的。

“嘗嘗，”他把碟子輕輕放在廊檐下的石階上，自己撩起那身月白錦緞的袍角，竟就那么挨著石階坐了下來，動作自然得像是坐在自家書齋的蒲團(tuán)上。他伸手指了指其中一顆最大的，“這顆熟透了，甜。”陽光落下來，在他烏黑的發(fā)頂跳躍，長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陰影。他身上有種奇怪的安定感，好像棲霞宮這片被人遺忘的廢墟，跟他侍郎府里那窗明幾凈、擺滿古籍的書房沒什么兩樣。

我捻起一顆桑葚，指尖立刻傳來微涼的觸感，飽滿的漿果在指腹下輕輕一壓就陷進(jìn)去，深紫近黑的汁液瞬間涌出，染紅了指甲縫。放進(jìn)嘴里，甜里裹著恰到好處的酸，在舌尖彌漫開。

“你……”我看著他就那樣坐在冰冷的石階上，像一竿隨意插在石縫里的青竹，不管不顧地舒展著枝葉，

“何必總來。”

話還是那樣平平淡淡的，像風(fēng)吹過水面，不留痕跡。這宮里的冷眼和疏離，他不是不明白。

林清晏正低頭在碟子里挑揀著桑葚，聞言手指一頓。他抬起頭，目光穿過廊下浮動著微塵的光柱，落在我臉上。那眼神里沒有意外，沒有委屈，甚至沒有探究，只有一種了然于心的溫和，像溫吞的水，慢慢把人的棱角泡軟。

“瑤瑤，”他聲音放得輕緩，如同溪水漫過光滑的鵝卵石，“這世上的事，哪來那么多‘何必’？”他拈起一顆桑葚，目光卻轉(zhuǎn)向院角那幾株拼了命向上長的薔薇，花苞尖上那抹胭脂色已暈染開，透出更鮮活的粉白，“心之所安，便是歸處。就像……”他略停了一下，唇角彎起一個很淺的弧度，“就像小時候，你明明看見桑葉背面那些肥嘟嘟、綠油油的青蟲就嚇得頭皮發(fā)麻，還不是捏著鼻子，陪我在你家后園那棵歪脖子老桑樹下一蹲就是半天？就因?yàn)槲依p著你說，那些蟲子結(jié)了繭，就能變成帶花紋的大蛾子飛走。”

這句輕描淡寫的話，像把鑰匙，“咔噠”一聲，撬開了記憶深處銹死的門。眼前恍惚是林府后園那棵虬枝盤結(jié)的老桑樹，濃密的樹冠遮天蔽日，聒噪的蟬鳴震得人耳朵嗡嗡響。空氣里是塵土和桑葉青澀的味道。

小小的林清晏蹲在樹根旁，仰著小臉，眼睛亮得驚人，指著樹葉間那些裹著白絮的繭，聲音里全是興奮的篤定。而她，那個小小的“瑤瑤”，緊緊挨著他蹲下，小拳頭攥得死緊，指甲都掐進(jìn)了掌心，眼睛死死盯著粗糙的樹皮，努力忽略掉那些在葉片背面蠕動的、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碧綠肉蟲。只因?yàn)樯磉叺那尻瘫硇謺媚菢訙剀浻执_信的語氣告訴她，繭子里的東西很美。

那種純粹的、被包裹的安定感，像老桑樹濃蔭里漏下的、碎金子般的陽光。

“那時你母妃……”林清晏的聲音像一根絲線，將我從晃神中輕輕拉回。他眼中帶著一絲柔軟的追憶，“常托人送些宮里新制的點(diǎn)心給我母親，有時是酥酪，有時是玫瑰露。母親總說，那是頂頂金貴的好東西。”

他目光轉(zhuǎn)回我臉上，清澈得像能一眼望到底的淺溪，“可我記到現(xiàn)在的，是有一回，母親帶我去你家謝恩。臨走時，你母妃就站在那開滿粉海棠的回廊下，親手折了一枝開得最好的遞給我。她笑得真好看，”

他眼底浮起柔光，像是重溫著那個遙遠(yuǎn)的瞬間，

“像剛解凍的溪水，清亮亮的。她摸了摸我的發(fā)頂，說，‘晏哥兒心性好，往后多帶帶我們瑤瑤，讓她也沾沾你的活泛氣兒。’”

海棠花的清甜香氣，母親指尖殘留的、帶著暖意的觸感，還有那輕柔得像嘆息的囑托……褪色的畫面驟然鮮活起來。

“后來……”林清晏的聲音低了下去，蒙上了一層薄紗似的悵惘，“你母妃不在了，你家府里……也冷清得厲害。母親就常對我說，瑤瑤妹妹如今一個人在深宮里頭，孤清得很，要記得多去看看她。”

他微微垂下眼睫，片刻后又抬起，目光里是少年人少有的堅(jiān)定和溫和，

“起初是母親的叮囑。可后來，于我而言，便只是瑤瑤你了。”

桑葚的清甜混著初夏草木微腥的氣息，在兩人之間浮蕩。院角，薔薇的花苞在風(fēng)里輕輕晃著腦袋。

他看著我的眼睛，聲音放得很輕，卻字字清晰，像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心：“這深宮寂寂，是它本來的樣子。但你在我這兒，”他抬手，指尖輕輕點(diǎn)了點(diǎn)自己心口的位置，語氣是少年人難得的篤定，“從來不是那個需要被誰‘照料’的、‘孤伶伶’的公主。你只是瑤瑤。是我打小就認(rèn)得，以后也要一直認(rèn)得的瑤瑤。旁的，都不相干。”

無關(guān)身份，無關(guān)那紙婚約，甚至無關(guān)這深宮里的浮沉榮辱。他只是循著記憶里海棠花下那個溫柔的托付，循著自己心尖上那點(diǎn)早已生根的牽念，固執(zhí)地、安靜地，一次次踏入這片被遺忘的荒蕪。

隔日宮學(xué)散得早，林清晏照例在聽濤閣外那棵老槐樹下等我。剛并肩走出幾步，回廊那頭拐出兩道人影。

太子蕭景珩步履從容，一身明黃常服襯得他眉目溫潤，氣度沉穩(wěn)。謝灼落后他半步，墨藍(lán)色的錦袍依舊挺括，身形筆直如槍。只是今日，他眉宇間像是籠著一層驅(qū)不散的陰翳，薄唇緊抿，下頜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。陽光落在他身上，非但沒添暖意，反像照在一塊冷鐵上，泛著生硬的寒光。

“清晏表兄。”太子含笑頷首，目光隨即落在我身上，溫和依舊，如同春水溫煦，“皇姐。”

“太子殿下。”林清晏拱手行禮，姿態(tài)如尺量過般端正。

我也依禮微微欠身。

謝灼的目光卻像淬了火的針，在我們身上極其短暫地一刺——那眼神銳利得割人，狠狠剜過林清晏含笑的側(cè)臉，又飛快地、帶著某種被灼傷的狼狽掃過我，隨即像被燙著似的猛地別開。他下頜繃得死緊，視線死死釘在回廊外池塘里幾片隨波逐流的浮萍上，薄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。整個人如同一塊被強(qiáng)行按捺住的燒紅烙鐵，滋滋地散發(fā)著焦躁而危險(xiǎn)的氣息。

太子蕭景珩恍若未覺這陡然繃緊的空氣，依舊言笑晏晏地與林清晏寒暄了幾句課業(yè)經(jīng)義。倒是林清晏，敏銳地捕捉到了謝灼身上那股不同尋常的低壓。他目光清澈地轉(zhuǎn)向謝灼，帶著世家子弟慣有的溫和禮數(shù)：“謝小將軍今日……似有心事？”

這再平常不過、甚至帶著幾分善意的探問，卻像一粒火星濺入了滾油！

謝灼猛地扭過頭！那雙總是跳躍著桀驁火焰的眼眸此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，里面翻涌著被強(qiáng)行壓抑、卻幾乎要破籠而出的暴怒與極度不耐。他像是被徹底激怒的兇獸，眼神死死剜在林清晏臉上，牙關(guān)緊咬，頰側(cè)的咬肌清晰地鼓動了一下。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次，猛地從鼻腔里擠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：

“呵！林公子這眼力勁兒……真是沒白讀圣賢書！”

那聲音又冷又硬，像砂石刮過粗糲的墻面，每一個字都帶著刺人的棱角。

這近乎挑釁的無禮讓林清晏微微一怔。清雋的眉宇間掠過一絲極淡的困惑，但良好的教養(yǎng)讓他面上并未顯露分毫慍怒，只是唇邊那抹溫和的笑意淡了下去，如同退潮的海水。

太子蕭景珩臉上的溫煦也斂去幾分。他不著痕跡地側(cè)移一步，身形恰好隔斷了林清晏與謝灼之間那幾乎要迸出火星的對視。太子并未看謝灼，只是對著林清晏和我，語氣平靜無波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疏離：“時辰不早，孤與阿灼尚有課業(yè)待理，先行一步。”

話音落，他目光微側(cè)，極淡地掃了謝灼一眼。那眼神平靜無波，卻像帶著無形的重量。

謝灼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。那股洶涌的戾氣如同撞上了冰冷的鐵壁，被硬生生堵回胸腔，淤積成一座瀕臨爆發(fā)的火山。他重重地、帶著發(fā)泄般用靴底碾了一下腳下的青石板，發(fā)出沉悶的一聲“嚓”，隨即猛地轉(zhuǎn)身，大步流星地跟上太子離去的背影。那背影繃得像一張拉滿即將斷裂的硬弓，每一步踏下去都沉重?zé)o比，仿佛要將這宮道踏出裂痕。

林清晏望著那兩道迅速被回廊陰影吞沒的身影，眉頭不易察覺地微蹙，清澈的眼底殘留著一絲未散的訝異：“這位謝小將軍……脾性果真是……”他頓了頓，似乎在尋找一個最貼切的詞，“……剛烈如火。”

我收回目光，指尖無意識地捻過袖口繁復(fù)的纏枝蓮暗紋。方才謝灼剜向林清晏那一眼里的兇狠，如同實(shí)質(zhì)的冰錐，刺得人心頭發(fā)涼。

“走吧。”聲音平平，聽不出情緒。

棲霞宮的庭院浸在斜陽的金輝里。薔薇的花苞悄然綻開了極小的一道口子，胭脂般的粉意迫不及待地流淌出來，染透了薄薄的花瓣邊緣。而在那蓬勃的花枝投下的巨大陰影里，靠近墻根的泥土中，幾莖新發(fā)的、細(xì)弱的棠棣嫩枝，正怯生生地探出幾片微卷的、鵝黃色的新葉，在沉沉的蔭蔽之下，悄然地、倔強(qiáng)地舒展著稚嫩的脈絡(luò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