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983年，太平興國八年。

重午節的粽香還未散去。

玥兒在院子里轉著圈，敲著自制鼗鼓，哼著新學的曲子。

她生得亭亭玉立，肌膚吹彈可破，一雙大眼睛微微上挑，高挺鼻梁，櫻桃紅唇。

街坊鄰居常談論，這孩子命苦，雙親早逝，和奶奶靠著茅屋后開墾的兩分薄地種些蔬菜，售賣自釀之酒，勉強度日。可這姑娘打小聰慧，市集上看了幾回搖鼗鼓，竟用破瓦盆當鼓面，學得有模有樣。

“快好了。”對門顧家木匠顧青城低聲喃喃自語，二十二歲的青年一襲粗布青袍裹著不胖不瘦的高大身材，骨節分明的拇指和食指無意識摩挲著，他專注雕刻著鼓身。每一刀似乎都傾注了他埋藏了多年的秘密心思。

他望向對門的玥兒，見她神采奕奕，旋身敲著鼓面，宛若翩翩仙女，想到她常因鼓面粗糙而蹙起的眉頭，不由得加快手上的動作。

巳時，日頭漸盛，一只精美標準的鼗鼓終于成功了，這已經是顧青城做的第七個，他用細沙打磨最后的鼓槌，細長的手指因為徹夜未眠而輕微顫抖。他小心地用紅布包好鼓，推開門，來到她門口，悄悄地掛在木柵欄上。

“這是……”她發現門口的紅布包裹，解開紅布，一只夢寐以求的鼗鼓映入眼中，鼓身雕刻著精細的祥云紋飾，鼓皮是上等水牛皮制成，大小形狀和她在集市上看到的一模一樣！她拿起鼓槌輕輕敲擊鼓面，清亮的鼓聲響起時抬頭看向顧家，青年似乎有所感應，正撞上少女的目光，兩人心有靈犀會心一笑。

顧青城，父母早逝，二十二歲還未成家，街坊大嬸總張羅為他介紹婆娘，都被他一口回絕，說是：“還不到時候。”可誰又知道，他心早已所屬——那個善良聰慧美貌的劉家姑娘。

暮色四合時，巷尾兩間竹條編籬為墻，茅草頂的矮屋內，亮起昏黃燈光。玥兒在油燈下，愛不釋手地摩挲著他送的鼗鼓，嬌俏的小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。

奶奶數著銅錢的手頓了頓，這錢是奶奶準備給她買及笄之年的金簪。

“玥兒，笑什么呢？”奶奶的眼睛捕捉到了她的笑意，“我們的玥兒大姑娘了，顧家小伙子確實不錯，人老實本分，模樣也俊！”

玥兒一陣臉發燙，“奶奶，說什么呢？我喜歡鼗鼓才……”

“轟隆……”忽然窗外劃過一道閃電伴著雷聲。

“奶奶，我發現今年水位不對勁，”玥兒沉吟道，“重午節和顧大哥放荷花燈看到河道比往年高了兩臺階不止呢。”

奶奶擔憂道：“這光景怕是今年又要洪水。”

雨水越來越大，似乎大盆的水從天空傾下。

顧青城還在家里忙，趕制木筏。想起玥兒對他說的，今年水位不同往年，不由得擔憂望向對門，還好劉家前幾日屋頂漏的已經全部修葺過。

三更的梆子剛響過，暴雨沖垮了城外江邊堤壩，怒流沖過堤壩，混著黃沙，聲響如萬馬奔騰。

茅屋內的酒甕三三兩兩接連浮起，地面上漂浮著醬菜、凳子、鞋子……玥兒穿著抹胸甚至來不及穿上襦裙，就攙扶著奶奶掙扎著爬起床。

“哐當！”門被踹開，“劉姑娘，劉婆婆快走！”顧青城沖進來大喊，此時水已齊腰深。

“顧大哥，我們在這。”玥兒顫抖地回道，漆黑中借著月光隱約看見渾身濕透的他向里走來，他高大魁梧的身影給了她一種無形的安全感。

顧青城看到只穿抹胸的玥兒，臉忽的通紅，悶聲道：“我先背奶奶出去，你帶點隨身衣物。”

“青城，唉，勞累你了，”奶奶疼惜道。

“劉奶奶我沒事，快上來，水漲得很快。”顧青城頭也沒抬，半蹲著身背起奶奶，手卻已經牢牢托住了老人的膝蓋。

玥兒匆忙抓起床頭搭著的那件襦裙，倉促地隨手包了幾件衣服。

“劉姑娘，我來啦！”顧青城喊道，他蹚著齊腰深的水再次入內。

玥兒此時坐在桌上，水已快要漫過桌面。

“顧大哥，你慢點，我不打緊。”玥兒擔憂道。

“抓緊我！”他在她耳邊喊，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貼近玥兒，他幻想過無數次，卻沒想到會是今天這樣的緊急時刻！

玥兒沒有一絲猶豫，跳上顧青城的背上。

顧青城衣服早已濕透貼上身上，勾勒出利落的線條，她的臉頰擦過他的脖子，隔著布料傳來他背部的溫熱，像一座山給了堅定安穩的感覺。

門口的木筏在水流中打著轉，顧青城抖著手把她抱上木筏，全身一顫。

“你……”玥兒看著全新的木筏，他的指甲縫里全是木屑，“早準備了？”

“那日放荷花燈……你說水位高……”顧青城松開固定木筏的繩索回道。

爬上木筏，他在她們身前奮力撐桿，好幾次險些撞上漂浮的木板，顧青城用手護著，手不知何時被尖銳物體劃破淌著血也渾然不顧。他只有一個念頭：要護著她們。

雨幕中，一行三人來到城西高地，此時已是破曉時分。

官府臨時搭建的棚戶緊鑼密布地進行，僥幸逃生的人們擠在一起，面色惶恐。

“青城！你受傷了！”相熟的差役看到顧青城手上的血跡，驚呼道。

玥兒這才注意到他的傷勢，不由分說拉著他到一旁：“別動顧大哥，我幫你處理。”

她的手指輕柔地拂過他的傷口，熟練地清洗、上藥。

顧青城低頭望著她，仿佛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草藥香，混合著晨露的清新。

“為什么要冒險來救我們？”玥兒突然低聲問，手上的動作沒停。

顧青城思忖片刻，悶聲道：“因為……我必須確認你們的安全。”

玥兒的手頓了一下，耳尖瞬間紅了。

顧青城注意到她漲紅的耳垂，喉結莫名滾動，一股暖流涌上心頭。

此刻空氣突然凝結，周遭一切也似乎全都沒了聲響……

“我……去看看奶奶……”玥兒低頭逃也似地跑開掉。

顧青城望著她的背影，嘴角浮現一絲笑意。

他摸了摸袍子里的那面鼗鼓——在混亂中，他從劉姑娘家里找到它，那是他們之間最初的感情聯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