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光時分,成都災民臨時安置點。
顧青城自發(fā)地幫差役維持秩序,玥兒則跟著幾個懂醫(yī)的婦人打下手。
四處的災民匯聚于此,到處擠滿了人。遠處幾個衣衫襤褸的婦人肩背孩子,艱難地緩步走來,近處棚子早就不夠用了,很多人三三兩兩地席地而坐。
食物嚴重不足!
“排隊!每人一碗米湯,都別搶!大家都有!”差役蹙眉大聲叫喚著。
排成長長的隊伍中,有面黃肌瘦的老人抱著哭著揮舞四肢的小孩,有高燒的面紅耳赤的婦人……他們走到鍋前,饑渴的目光注視著差役,沉底的米粒打著旋浮上來,米湯稀得能照看到碗底,但沒人抱怨,能活著已是萬幸。
顧青城到施粥棚時,看見玥兒正把自己的那碗倒給一個孕婦。
“你怎么不吃呢,不餓嗎?”他走過來,心疼地說。
“我沒事,不餓。”玥兒抬頭笑著道,伸手指了指遠處棚子里的奶奶和其他人,“他們更需要這些!”
他嘴角含著一絲笑意,眼中滿是關切,卻沒再多言,只轉身去找相熟的差役送來一碗稠些的米湯。他知道她的善良,就像知道她每次采摘的蔬菜都會悄悄多帶一份給街坊窮苦老弱。
酉時二刻,雨已歇。
顧青城在安置點邊緣發(fā)現(xiàn)了那個柔弱的身影,她獨自坐在一塊大石頭上,旁邊放著那個鼗鼓,正揉著肩膀。
他走過去,默默地站在她身后。顧青城覺得這天地間好像就剩下他們二人。望著她,只覺得內心很平靜,很安詳。
如果可以,他愿意就這樣一直無聲地站在她身后,一直站下去!
玥兒突然感到有人,側頭一看,原來是顧大哥,旋即放松下來。
顧青城一襲青色長袍,姿態(tài)雄偉,眉目清朗,嘴角含笑問道:“玥兒妹妹,今天救了很多人?”
“十七個。”她莞爾一笑,聲音帶著絲小小的滿足,“不過藥品快用完了。”
顧青城心中千種滋味,嘴角含著笑意,低頭沉默了片刻,他想給她支持,卻找不到可做之事,復又抬頭,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布袋:“我從家里帶的,先拿著。”
玥兒直起身,接過,里面不僅有藥材,還有幾塊糖。她笑著看他,帶著些許疑問。
“給玥兒妹妹的,”顧青城輕聲道,柔柔地凝視著她。
玥兒側頭一笑,“顧大哥,你總是想得這么周到!”
她對上顧青城漆黑的眼瞳,好似心底都赤裸裸地展現(xiàn)出來,在他的視線內無處可躲。
可顧青城望著她明亮又疲憊的眼睛,只想告訴她,他的周到只對她!兩人就這么靜立著,呼吸交纏在漸涼的空氣里,此時暮色漸沉,月亮悄悄地掛上了枝頭。
顧青城輕輕動了動腳步,往她身側挪了半步,在她身邊站定,兩人肩并肩望著天空。洪水帶來的淤泥氣味還未散去,但夜空中的月亮卻格外明亮。
“小時候,我爸爸常說,”玥兒輕聲說,“災難像洪水,會沖走很多東西,但沖不走人心中的光。”
顧青城側頭看她,月色勾勒出她柔和的側臉線條。他明白,她就是那束光,照亮了他全部的生活。
“等洪水退了,我想請你教我釀酒可好?”他笑瞇瞇地看著她道。
玥兒看著他一雙明亮的眼睛,帶著笑意道,“顧大哥是個聰明人,肯定學得很快!”
她挑了挑眉道,“我新學了個曲子,你聽聽。”
說著拿起鼓槌,微吸口氣,紅通通的小臉上閃著月色的晶瑩。
鼓聲響起,初如春雨細密綿綿,后漸急促,如夏雨傾盆而下。她旋著身,裙裾和鼓的緞帶跟著旋律翻飛,烏發(fā)也隨風翩翩……
顧青城直起身,退后幾步,靠在樹旁,眼眸閃過一絲笑意。恰在她又一次旋到他的樹旁時,兩人目光撞在一起——不過一瞬,卻像被什么輕輕絆住,隨即兩人都燦然而笑,眼中閃爍著星光。
五十步外的矮墻后,三皇子趙元侃蹲下身,抓起一把土在指尖碾了碾,沙石格外松散,混著不成形的碎塊,他的臉色愈加陰沉。
他身上那件天青色繡銀絲祥云團紋的交領長袍此刻粘了些泥土,領口袖口邊緣滾著細密的銀線在月色下泛著微光,腰間束一條深青色綴玉腰帶,腰帶上別了個小巧的玉魚符,另外一側是片蝶形玉佩,頭上烏發(fā)用一支羊脂玉簪松松扣住,幾縷碎發(fā)垂于額前,襯得他目朗眉秀。
上月朝堂上接到密報,蜀地防洪工事因連年戰(zhàn)亂疏于維護,而今年雨水又格外豐沛,恐有大患。作為皇子,他主動請纓前來視察,卻不想情況比想象的還要糟糕。
“殿下,此處危險,還請移步。”侍衛(wèi)張耆低頭彎腰拱手道。
趙元侃抬手制止了他:“叫公子。”他的聲音很輕,卻不容置疑,“壩修成這樣,難怪父皇憂心。”
“公子,前面就是災民安置點了。”另一名中等身材、精瘦精瘦的侍衛(wèi)蔣離指向遠處星星點點的火光。
趙元侃點點頭,三人向那片臨時搭建的帳棚走去。
夜風送來隱約的樂聲,起初若有若無,漸漸清晰起來。那是一種他從未聽過的節(jié)奏,鏗鏘有力又不失柔美。
“這是……”趙元侃停下腳步,循聲望去。
月光如水,灑在安置點的院落上,中央立著一名少女,約莫十五六歲年紀,身著素色襦裙,腰間系一條湖藍色絲絳。她雙手持鼓槌,正擊打著一面精致的鼗鼓。
那鼓聲時而急促如雨打芭蕉,時而舒緩似溪流潺潺,配合著她輕盈的舞步,竟有種說不出的和諧。
“鼗鼓技藝竟能如此精湛。”趙元侃暗自贊嘆。他自幼酷愛音律,宮中樂師無數,卻從未見過這般將民間鼗鼓與舞蹈完美結合的表演。
女子忽然開口唱了起來,嗓音清亮如出谷黃鶯:
“岷江滔滔水連天,蜀道難行人心堅……”
“家園雖毀志不滅,重整山河待來年……”
歌詞雖然樸實無華,卻字字直抵人心。
趙元侃不知不覺走近了幾步,借著月光看清了女子的身姿——身形高挑,腰肢細長——柳葉眉下,一雙杏眼明亮如星,鼻梁挺直,唇不點而朱。
“有點意思……”一聲幾不可聞的低語消散在風中,帶著一絲玩味,在他亙古平靜的心湖中,投下了一顆微小的石子,蕩開了一圈漣漪。
一曲終了,周圍響起零星的掌聲,院落不知何時圍上幾十個衣衫襤褸的災民,有老有少,此刻臉上都浮現(xiàn)出久違的笑容。
張耆上前,低聲道:“公子,該回去了。明日還要視察都江堰呢。”
趙元侃對身后侍衛(wèi)張耆抬手(似是想擺手示意稍等),救災名冊卻滑落在地,他竟有些出神了。
“嗯。”趙元侃應了一聲,回頭的目光方向仍是那個院落。
回到客棧,趙元侃輾轉難眠。窗外雨聲漸起,他想起那些災民,想起松散的泥土,又想起月光下那個擊鼓而舞的翩翩身影。
第一次,一夜無眠。
次日清晨,趙元侃帶著張耆前往都江堰視察。
情況比想象的嚴峻,水閘年久失修,分流渠道淤塞嚴重。更令他憤怒的是,本該用于修繕的銀兩被層層克扣,到實際時已所剩無幾,以至于無錢修繕。
“查清楚,這些銀子都進了誰的口袋!”趙元侃冷聲吩咐,“尤其是那個劉轉運使,據說他在成都置辦了不小的產業(yè)。”
離開都江堰,他推掉了當地官員的宴請,獨自一人前往昨日的災民點。
遠遠地,他就看見玥兒正在幫一位老婦人包扎傷口,她的動作極輕柔,不時低頭對老人說著什么,惹得老人哈哈大笑。
“公子,宮廷急報,即刻回京!”趕來的張耆急切催促打斷了趙元侃的凝視。
他最后望了一眼暮色下那個楊柳般婀娜的身影,利落翻身上馬。
“駕!”
他不知道的是——汴京城已為他們重逢備下了契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