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，洪水已退去大半，災民們陸續返回家園。

雨水終于停了，但成都府的大街小巷的墻邊仍浸泡在渾濁的泥漿中。此時正值春夏之交，卻悶熱難耐。

巷尾茅草屋內，幾縷落日余暉從窗戶的木竹片網格中灑入，給屋內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。

玥兒蹲在奶奶跟前，用衣袖小心擦去奶奶額頭的汗珠。

“奶奶，您再喝點粥吧。”玥兒捧起陶碗，里面的稀薄米粥幾乎可以照見人影。可如今成都城，洪水后米價陡然上升，這些還是玥兒拿媽媽的遺物銀手鐲去換來的。

老人斜倚在床頭，微微搖頭，額頭纏著塊粗布，眼睛半闔著，吃力地說道：“奶奶不餓，玥兒吃吧。”她說著，忍不住咳嗽起來，全身劇烈顫抖。

玥兒放下碗，將奶奶身上披著的衣服又掖了掖，寬慰道：“奶奶，顧大哥說今天會帶些藥來，等吃了藥您很快就好啦。”

正說著，門簾掀開，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進來。顧青城手里拿著一個布包，額頭上還在滲汗，似乎是一路小跑來的，正喘著粗氣。近來，他雖累于修葺鄰里倒塌的房舍而疲憊，卻依然掩不住那股子英氣和清秀眉目。

“劉姑娘，藥我帶來了。”他微微笑著，蹲下身打開布包，里面除了幾份草藥還有她愛吃的糖，“附近藥鋪都淹了，這是我從城南李大夫那里求來的。”

玥兒心里一暖，伸手接過藥包，指尖不經意碰到他的手時，顧青城的手微微一顫，玥兒也立即感覺到，她的臉上和脖子猛地一燙，低著頭擺弄藥包，卻再也不敢抬頭看他。

“多謝顧大哥。”她低聲喃喃道。

顧青城看著她低垂的睫毛，喉頭動了動，笑道：“我去煎藥。”

奶奶神態正常，卻將兩人的互動盡收眼底，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。

藥罐在門外簡易廚房咕嘟咕嘟作響，沒多久顧青城就端著煎好的藥碗進來，碗沿被他細心地纏著布條包好。

“劉奶奶，趁熱喝。”顧青城一邊把碗遞給玥兒，一邊笑著寬慰道：“大夫說了，奶奶底子弱，且受了風寒，不過，吃幾副藥便會好。”

奶奶頷首點頭，露出贊許神色。

“青城呀，多虧了你，要不我這把老骨頭就要去見玥她爺啦，這幾天可把你累壞了吧？”奶奶關切的目光看向顧青城，“其實我去了倒沒事，只是這玥丫頭……”

顧青城看著奶奶，背上一陣汗涔涔，頭低下，臉上一陣發燙，窘迫的手指緊張地搓揉衣擺。

“劉奶奶，您長命百歲，后頭還有好多好日子等著您呢。”顧青城紅著臉寬慰道，“不早了，我先走了，明天來看您。”說完，眼睛有意瞥了眼玥兒。

玥兒抬頭望向他，眼角含笑：“顧大哥慢走。”

顧青城走后，玥兒陪在奶奶身邊。月光透過窗戶斑駁地灑在地上，周圍一切漸漸地安靜下來。

聽著奶奶不均勻的呼吸聲，間有細碎的嘶鳴發顫聲，她的眉頭蹙起，心不由得揪緊。

“玥兒啊……”奶奶忽然喚道，聲音雖然虛弱卻很清晰，“奶奶……有些話，想對你說。”

“奶奶您說，我聽著呢。”玥兒起來走到她跟前，輕輕握住奶奶枯瘦蒼老的手。

“奶奶年紀大了，這場漲水傷了元氣啊……”奶奶輕輕嘆道，“誒……怕是不能陪你太久了。”

玥兒鼻子一酸，握著奶奶的手這時握得更緊了：“奶奶，別胡說！顧大哥都說啦，吃了藥，養幾日便好。”

奶奶緩緩地擺頭，抬起手撫摸她的臉龐：“好孩子，奶奶知道你是在安慰我，只是這生老病死，乃萬物規律。我只放心不下你呀……若奶奶走了，你一個人日子可怎么過呀？”

玥兒咬著嘴唇，顫抖著不說話，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
“顧家那孩子……從小看著大，可靠！踏實！……就說這房子，也多虧了他修葺，要不咱們祖孫倆這趟回家，連落腳地都沒有……”奶奶頓了頓，又道：“丫頭，他待你如何？”

玥兒突然愣住，旋即低聲道：“顧大哥……他……他很好，總是默默照顧我們。”

奶奶松了口氣，輕嘆：“那就好，那就好，玥丫頭，你明日請青城過來一趟，就說我有話對他說。”

奶奶的話，讓玥兒的心泛起了漣漪。

這夜，奶奶呼吸聲忽輕忽重，玥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，她數著窗戶上的竹篾格子，數來數去還是無法入睡，直到公雞第一聲打鳴，才迷迷糊糊合了眼，夢里全是奶奶笑著撫摸她臉頰的溫度，和顧青城微笑望向她的清澈黑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