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道過了多久。

玥兒埋在顧青城的懷里，聽著他沉穩(wěn)的心跳，鼻尖縈繞著松木與汗水交織的氣息，心頭那點委屈未散盡，卻被他掌心的溫度熨帖得發(fā)熱。顧青城另只手指尖輕撫她光滑的手臂，眼底漾著滿足的笑意，俯下身在她汗?jié)竦念~角輕輕印下一個吻，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暗?。骸袄蹓牧税桑吭偎瘯胰ツ棠棠悄迷顼垇怼！敝讣膺€在她的側(cè)臂流連，帶著安撫的意味。

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勝過千言萬語甜言蜜語，玥兒只覺得又軟又暖，似乎要化掉了。她看著他幽深黑眸，搖搖頭，撐著他的手臂起身：“奶奶該著急了，我不去，她要念叨?！甭曇魩е┰S無力，眼神卻已恢復(fù)清明。

兩人收拾齊整往奶奶院里去時，老人正守著灶臺，見他們進來便端出兩碗綠豆糙米粥，瓷碗沿凝著細珠。

“夏日火氣盛，多吃點綠豆敗敗火?！彼粗鴥扇撕戎?，忽然慢悠悠道，“我這把老骨頭，就盼著能抱上曾孫。玥兒年紀小不懂事，青城你可是不小了，瞧瞧王大壯家的，孩子都能打醬油了?！痹捖?，眼尾含笑掃向顧青城。

顧青城剛端起粥碗剛喝一口，聞言猛地嗆了一下，粥沫濺在衣襟上。他耳根瞬間燒得通紅，一路蔓延到耳尖，慌忙用袖口去擦，含糊應(yīng)著：“嗯……嗯……”

沒想到奶奶會說催生一事，成婚不過數(shù)月，這生孩子的事，是催了就能馬上就有的嗎？？越想越窘，連耳根都紅透了，只顧著悶頭喝粥，連連點頭稱是。

玥兒在桌下悄悄踢了踢他的鞋，眼尾余光瞥見他紅透的耳根，不由得偷笑，也跟著悄悄紅了臉。

祖孫三人用罷早飯，兩人提著竹簍往家走，十指相扣的手晃悠悠蕩著。剛轉(zhuǎn)過巷口，玥兒忽然攥緊他的衣袖，指尖掐得他胳膊發(fā)疼，快步拽著他往院墻角的陰影里躲——巷口轉(zhuǎn)角處，一道暗青色錦緞衣袍的影子倏地閃過，衣料上的暗紋在日頭下泛著冷光。

“是王承嗣的人！”她壓低聲音，帶著不易察覺的發(fā)顫。顧青城眼神驟寒，幾乎是同時，手已按在腰間那把硬木短刀柄上，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。兩人貼著墻根屏息片刻，直到那道影子徹底消失，他才攬著玥兒的肩往院里走，腳步放得極輕。

進了自家小院，顧青城將菜籃擱在墻角陰涼處，挽起袖子露出結(jié)實的小臂，沖竹椅上理針線的玥兒笑：“娘子安坐，今日徒弟替你當(dāng)差?！?/p>

玥兒滿意地含笑點頭，目光落在他沾著泥點洗的發(fā)白的粗布衫上，指尖纏著線團打了個結(jié)——得快點為青城趕制件新褂子了。

顧青城蹲在木盆前淘洗糯米，清冽的井水漫過圓潤的米粒，他一邊搓洗一邊笑道：“上回修漕船，聽陳把頭說，汴京如今最時興羊羹酒。那些貴人就愛那股子肉香混著酒香的醇厚勁兒，他說想從你這兒定幾壇，按汴京價給，八十一文一角，先定四角?！?/p>

玥兒正穿針的手頓了頓，眉頭微蹙：“羊羹酒？聽說要實打?qū)嵉难蛉狻⒀蛑肭l(fā)酵。四角酒，得費半只肥羊的本錢……陳把頭嘴上說得好，若他東家嘗不慣，反倒嫌味怪，到時壓價或是不要了，咱們這點家當(dāng)可經(jīng)不起折騰。”她指尖在膝上輕輕點著，算得認真，正午日頭落在她蹙起的眉尖，像鍍了層金。

顧青城見她小臉皺成一團，濕淋淋的大手在衣角蹭了蹭，探過去用指腹蹭了蹭她鼓起的肉乎乎臉頰肉，帶著淘米水的微涼：“怕甚么？真虧了本，我多打幾套桌椅去蠶市賣，十天半月也就掙回來了。娘子想試試，咱就釀！權(quán)當(dāng)見識見識汴京貴人的口味唄?！敝父鼓罅四笏浐鹾醯哪橆a，親昵得緊。

玥兒被他逗得眉眼舒展了些，抬手拍開他的手，指尖拂過他掌心厚厚的繭子——那是常年握刨子、鑿子磨出的，粗糲卻讓人心安。她忽然調(diào)皮地用指甲尖在他掌心軟肉處撓了一下，像貓爪輕輕掃過。

顧青城呼吸猛地一滯，手上動作頓住，抬眼望著她明亮雙瞳，眼底已燃起熾熱火苗。玥兒慌忙低頭，收回手，假裝去理針線，耳根卻悄悄爬上紅霞，像染了胭脂。

“嗯……那……就少釀些，先釀一角試試?！彼ь^看他，聲音軟得像糯米酒糟，帶著點試探的勇氣。

顧青城得了準(zhǔn)話，干勁更足，俯身繼續(xù)淘洗糯米。井水漫過米粒，忽然，他指腹觸到幾粒硬物，硌得指心發(fā)疼。他眉頭一蹙，動作慢下來，拈起那幾粒與糯米同色、卻棱角分明的沙?！^非偶然混進的。他猛地抬頭看向玥兒，眼神銳利如鷹隼，將沙粒遞過去。

玥兒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，手指下意識攥緊了布料，浸米的水是自家井水，昨夜還是她親手挑的……這沙粒是何時混進來的？又是誰會如此呢？

兩人對視無言，驚疑、戒備、怒意在潮濕的空氣里纏成一團，像那盆清水下悄然沉淀的污濁。

顧青城深吸一口氣，壓下翻涌的怒氣，繼續(xù)淘洗，動作慢而仔細，每一粒米都要捻過。

米洗好瀝干，鋪在竹篦上，架入新制的杉木大甑。顧青城生火，大火伴著水汽漸漸騰起，裹著米香漫了滿院。

“蒸飯要透而不爛，火候得盯著?！鲍h兒放下針線走過來，見他要掀蓋，她杏目圓睜，忙出聲提醒。蒸至中途，她舀起熱水教他淋飯，水汽驟然蒸騰，模糊了他輪廓分明的臉。

揭蓋時，顧青城抄起竹耙就要翻攪，玥兒急忙攔?。骸奥c！”她拍了拍他布滿硬繭的手背，抬頭望著他的眼睛，嬌嗔道：“輕些……糯米嬌氣，傷了米皮，蒸出的飯塌爛粘連，酒味就不清甜了?！?/p>

說著拈起一粒瑩白的米飯，雙指輕壓，米粒在指腹間微微變形，透著完美的糊化光澤，“瞧見沒？要這樣'透而不爛'，捏得出形狀，又不至稀爛。翻拌得輕些，像梳女子的發(fā)鬢那樣。懂了嗎？小徒弟？”

玥兒笑瞇瞇地打趣的說道。

顧青城見狀，玩心一起，挑了幾粒米飯，沾在玥兒鼻尖：“知道啦！小娘子！”說完哈哈一陣爽朗清亮笑聲響徹院落。

言罷，顧青城學(xué)著她的樣子拿起刮片，小心翼翼地撥開米飯。他努力收著木匠慣有的大力道，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，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滑進衣領(lǐng)。

待米飯溫涼，到了下曲的時辰。玥兒取出自制的酒曲塊，在石臼中細細搗碎，篩出金黃的粉末，像碾碎的陽光。

顧青城看她專注的模樣，忽地起了逗弄的心，舀起滿滿一勺酒曲就要撒。玥兒眼疾手快，“啪”地拍開他的手腕，酒曲粉撒了些在他手背上。

“哎喲！”她柳眉倒豎，氣鼓鼓地瞪他，“你當(dāng)是放咸鹽么？笨徒弟！放多了奪了米香，酸味就重了，你是想釀醋還是釀酒？”說著繞到他身側(cè)，伸手揪住他微微發(fā)紅的耳廓，力道不重，卻帶著嬌嗔，“不聽老師傅的話，該罰！”

顧青城被揪著耳朵也不惱，反倒笑起來，露出整齊的白牙，反手攥住她的手指，掌心的粗繭細細摩挲著她的手背，聲音低啞帶笑：“弟子知錯！師傅息怒，便是娘子釀的是醋，我也認了——甜醋拌涼胡瓜，夏日里最是開胃?！?/p>

被他掌心的粗糙磨得心頭發(fā)癢，又被“甜醋”二字逗得氣笑了，粉拳輕輕捶他：“去去去，夫君凈會添亂！”臉上飛起紅霞，眼神微動，暖意卻涌上心頭。

濕熱的空氣里，米香與酒曲的氣息纏纏繞繞，在檐下打著旋兒升騰。那香氣里藏著蜀地尋常夫妻日子的甜，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暗流，像這夏日的天，看著晴好，誰知道何時會起一場驟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