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雨初歇,天光澄澈如洗。午后炫目陽光自院中層層疊翠的葉隙篩落,在濕潤地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光斑。申時三刻,顧青城正將晾好的茱萸果裝進竹簍;玥兒則清點著去蠶市要帶的酒壇子和胡瓜。
“玥兒姐姐!”院外傳來脆生生的童音。劉鐵匠的小丫頭扒著門框,探出一張紅撲撲的小臉,手里捧著一個精巧的竹編食盒,“娘親讓我送來的槐花餅,說是謝謝顧哥哥給小弟打的搖床。”她說著,一個趔趄,右邊的小牛角辮松散下來,垂在耳邊。
玥兒迎出去,眉眼含笑地彎腰蹲下,手指靈活地為小姑娘系好那根磨毛了的紅頭繩。“慢點兒跑,當心腳下水滑。”她順手將一把炒得噴香的花生塞進小姑娘腰間的小荷包,“代我們多謝你娘。”
顧青城立在玥兒身后,目光落在玥兒專注系繩的手指上,那纖白的指尖在烏黑的發絲與鮮紅的頭繩間穿梭,動作輕柔而利落。心頭驀然涌起一絲暖意,仿佛看到了未來某個安寧午后,他抱著稚兒,玥兒也這般蹲下,替另一個小娃娃系好衣襟扣子的景象。唇角剛浮起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微笑,這時他掌心忽地被塞進一枚深紅茱萸果。
“嘗嘗?今年這果子結得尤其好!”玥兒促狹地眨著晶瑩亮眼,帶著期待抬頭望向顧青城。
顧青城對辛辣之物素來敏感,下意識蹙眉,卻仍順從地放入口中。果肉在齒間迸裂,強烈的辛麻混合著細微的甜意直沖天靈蓋,嗆得他猛地一吸氣,眼眶瞬間泛紅,淚意翻涌!
“唔!”他低呼,狼狽不堪!
“呀!這么怕?”玥兒一愣,忍不住咯咯笑起來,邊笑邊連忙從腰間解下自己的水囊遞過去,“喏……快喝口……!”
話未說完,手腕已被男人帶著薄繭和茱萸微濕汁液的大掌攥住!!
下一刻,溫熱、帶著霸道氣息的他就毫無預兆地覆了上來。茱萸果那股強烈的辛麻如同滾燙的洪流,被他蠻橫地送還,被他攻城略地。
玥兒猝不及防,驚得掙扎!雙手卻被他另一只手輕易鉗住背在身后,被迫承受著茱萸果汁這“辣味”十足、又羞又急的懲罰。
顧青城眼底噙著惡劣得逞的笑意,直到懷中的娘子雙眸水汽氤氳、耳尖紅透,才意猶未盡地松了點力道。玥兒氣呼呼地推開他,臉頰殷紅,又羞又氣:“顧青城!你……你這壞人!下次、下次定叫你吃一整筐茱萸!!”她恨恨跺腳,轉身抓起酒簍,像只炸了毛的小獸。
顧青城看著她梗著的脖頸、發紅的耳尖,眼底的笑意漫了出來,伸手想攔,院外忽傳來嘹亮的雞鳴,清越的啼聲穿進院墻,倒像給這場打鬧畫了個頓點。
他快走兩步擋在她身前,長臂一撈將她圈回懷里,下頜蹭著她柔軟的鬢發,聲音里還帶著笑,柔軟低語道:“好娘子莫惱,為夫錯了,晚上罰我喝酒,可好?”
見她仍抿著唇,顧青城手指故意撓了撓她后頸的癢癢軟肉,逼得她“噗嗤”笑出來,又補了句,“聽聞市上新到嶺南荔枝,剝殼時像凝脂,奶奶定愛這口清甜,我們多帶些回來?”
蠶市人流如織,卻比往日更為喧囂。
玥兒剛撐起青布棚,在攤前碼好酒壇菜蔬,一股裹著蜜桂花香的豆花熱氣就遞到了眼前。賣豆腐的孫嫂笑容質樸:“快嘗嘗!我家小子說你釀那桂花底的酒香,跟俺這熱豆花滴了幾滴蜜是一個魂兒!都甜到人心里,透亮!”
話音未落,旁邊正給藤筐描花的張婆子,顫巍巍從笸籮里掏出個嶄新的棉布墊子,上面并蒂蓮纏枝,針腳細密。“老婆子坐著暖和,想著你這丫頭總坐石板墩兒,也給縫了一個。”
“玥丫頭——”半條街外傳來藥鋪老掌柜蒼老卻中氣十足的呼喊。他步履蹣跚擠過來,顧不上喘息,小心從舊袍袖袋里摸出一個油紙包,“茯苓!碾碎,配棗仁熬水喝。前些日路過聽你同顧小子提了句夜里多夢,老骨頭記下了……那個當歸酒,留兩壇,不,三壇給我!”
玥兒忙得腳不沾地,笑靨如花地應承街坊,伶俐地為熟客嘗酒拿菜。酒香和市井煙火氣氤氳升騰!
顧青城并非干站著做望妻石,他沉默地將沉重的新送來的酒壇搬到最穩當的位置,整理著略凌亂的菜筐,在玥兒與人說話的間隙,適時遞上一碗清水給她潤喉。
他的柔意目光始終追隨著她,在她轉身踮腳去夠高處藤筐時,手穩穩托了下她的腰。那溫暖的掌心只停留一瞬便收回,快得讓玥兒來不及瞪他,只看到他眼底飛快掠過一絲笑意,隨即又低頭麻利地捆扎起一捆要送回的干草。
不到半個時辰,帶來的酒壇竟已空空如也。玥兒清點著沉甸甸的荷包,杏眼里閃著亮晶晶的光。
“青城哥,”她踮腳湊近顧青城耳邊,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的回響,“走,買荔枝去!”
顧青城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空晃晃的酒簍,長指滑過,擦過她的手背。似乎想起了件事,笑意在唇邊淡了些,牽起她的手腕,并未走向果攤,反而帶她拐入一條稍僻靜些的支巷。
“玥兒,”他壓低聲音,沒了平日的調笑,眉頭微蹙,帶著少有的嚴肅,“咱這樣零星釀酒出貨,靠著給李酒務那邊‘孝敬’小酒,讓他睜只眼閉只眼,非長久之計。風聞朝廷要強推‘榷酒制’,曲由官賣,越收越緊。李把頭說,京里上月剛斬了兩個私制超十五斤酒曲的坊主!懸首于市。”
巷口人聲隱隱傳來,更襯得他語氣沉重如鉛塊。玥兒臉上的笑意倏然凝結,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。
“所以我想……”顧青城握住她的手緊了緊,目光望向前方,思索片刻道:“盤下街尾那間空鋪面!名正言順從官家拿曲引!雖抽份甚重,但可圖個安穩。”
他側頭,凝視著玥兒茫然的深眸,略帶泄氣的小臉,聲音又柔緩下來:“你若嫌操持勞累,不想再碰這行當也好。如今家的余銀,和我木匠手藝養娘子,綽綽有余。”
玥兒沉默片刻,抬起頭,望向顧青城的烏黑眸子里閃著褪去稚氣后的堅韌:“青城,我不怕累。這手藝,我喜歡。街坊里張嬸劉姨她們,都照常出去做活貼補呢。我聽張嬸說,如今官家也極鼓勵蜀中女子戶種桑養蠶,賞格甚厚……”她頓了頓,眼底有了幾分盤算得狡黠,“回去咱們合計合計,釀酒鋪子和養蠶,哪個更穩妥、更…劃算?”
**
兩人商討得投入,直至夕陽西斜,才驚覺漏買荔枝。顧青城將她送至街口,指腹在她手腕柔軟的脈搏處用力捏了捏——那是只有他們懂得的“安心”暗號。
“你先回奶奶那兒用飯,我買了荔枝就來。”他笑著說。
話音落的瞬間,眉峰極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。早上王承嗣在門外打轉的影子,突然漫進腦海。
晚了,該沒事吧?他暗忖,目光飛快掃過街口拐角,那里的暮色正濃,一切如常。
“快去。”他又催了句,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,指尖在她耳后輕輕蹭了蹭,“別讓奶奶等急了。”露出慣常的笑,看著她轉身的背影,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巷口,才緩緩收回目光,往荔枝攤走的腳步,不自覺快了幾分。
玥兒應了,心事重重地往回走。盤算著鋪面開支、官曲引價,腳步都虛浮了幾分。
離家門尚有十來丈,卻見院外圍著密匝匝的人群,嘈雜聲蓋過了尋常傍晚的寧靜。
她的心猛地一沉。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她,幾乎讓她無法呼吸。她下意識放輕腳步,避開人群正面,閃身躲入隔壁院子虛掩的門縫后,心跳如擂鼓,屏息望去——
自家院子,一片狼藉。酒壇碎片散落一地,新采的茱萸果踩得稀爛,那食盒里沒吃完的槐花餅四分五裂,沾著泥土。
一個絳色綢緞裹著的高胖身影,立于其中,正是王承嗣!
那黧黑的長臉被橫肉擠得眼睛只剩兩道狹縫,此刻射出渾濁的光。他腳下,那根前日玥兒親手掛在檐下的魚腥草干,被碾成綠泥。他身后幾個隨從,正耀武揚威地翻箱倒柜,粗布衣衫、瓦罐器具乒乓作響,被隨意丟砸。
“玥姑娘——可算回來了?”王承嗣拖著長腔刺耳道。他用鑲著玉塊的扇柄,傲慢地一指滿地狼藉,小眼睛里閃爍著惡意,“你這‘秘制’藥酒的配方,分明是偷盜我家魚腥草的獨門心血!人贓俱獲!”他一步跨到玥兒面前,用扇尖去挑她起的下巴,放低聲音,“何必跟著那窮酸木匠吃風吹日曬?跟我回府,綾羅綢緞任你挑!”
“劉姑娘,時至今日,你不可謂不知我心!為何三番四次拒絕我??我今日且問你,你隨不隨我去?!”王承嗣又一步靠近靠玥兒用極低地聲音道。
“明知無可能,為何強人所難?使這般下作手段?!”玥兒橫眉目帶寒意道,“論起這魚腥草,你家院里養得活?”
她的聲音突然變大清晰穿透嘈雜:“諸位鄰里都來看!這就是證據!”她猛地指向地上那攤被碾碎、卻仍能辨出細毛葉片的殘骸。“敢問王家宅子何處有塘?!青城山陡崖下的水澤邊才生得出這等帶著絨毛清苦味的正品!王公子若是不信,我們現在就去山崖下找找,看看你‘府上’的魚腥草到底長在哪片金貴的土里?!”
周圍短暫的寂靜后,嗡嗡議論聲起。
“是啊!王員外府上一向只有奇花異草……”
“就是欺負老實人!他家酒鋪子不是一直嫌魚腥草有土腥嗎?”
一個提著扁擔的漢子忍不住走到王承嗣身旁,高聲嚷道:“王公子!欺負女娃娃,算不得本事!!”
王承嗣側頭看著扁擔男,臉色瞬間變得豬肝般醬紫,怒意使他臉上的肥肉都在抖動!他徹底撕下那點偽裝的斯文,眼露兇光:“牙尖嘴利!不知死活的丫頭!給我……”那個“砸”字剛要出口——
“官人!使不得呀!官人吶!”奶奶不知何時掙扎著沖了出來,一頭白發在暮色中刺目驚心!她瘦小的身軀竟擋在了那些隨從前,枯瘦的手死死抓住門框,眼中滿是哀求,“天老爺在上!這些…草,都是我家玥丫頭…一根一根…從懸崖邊上采回來的…命都不要了啊!求官人…行行好……”她因激動和恐懼,胸口劇烈起伏。
“老東西!滾開!”王承嗣被連番頂撞,早已惱羞成怒!看著眼前阻路的干癟身影,只覺得礙眼至極!他甚至沒看清動作,只是極度厭煩地狠狠一搡!
那一下力道極大!
奶奶本就孱弱的身軀如同狂風中的落葉,被猛地摜了出去!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叫只到一半便戛然中斷!
咚——!
令人心悸的撞擊聲!
她單薄的后腦,不偏不倚,重重撞在青石臺階堅硬的棱角上!鮮血幾乎是瞬間就從她稀疏的白發下蜿蜒而出,在灰褐色的石階上迅速洇開。
時間,仿佛在那一剎那凝固了。
圍觀眾人臉上方才的同情、激憤瞬間變成了驚愕和恐懼,有人下意識捂住了嘴。
王承嗣自己也僵住了,瞳孔驟縮,看著那迅速漫開的血泊,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掠過他的小眼,立刻下意識后退半步。
人群中有的雙手捂住嘴巴,有的睜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,甚至有膽小者悄身逃離。
就在這死一般、令人窒息的沉寂中——
“王——承——嗣!!!”一聲仿佛雷霆的厲吼,仿若整個小院都在簌簌發抖!
顧青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。他手里那些鮮紅飽滿的荔枝,“嘩啦”一聲,摔落在地,殷紅的果子滾落污泥和血泊之間。
“青城——”玥兒從門后沖了出來,凄厲絕望的哭喊如同裂帛,眼淚根本不受控制,滾燙地砸在奶奶染血的鬢發上、衣襟上。攥著奶奶冰涼的手,“奶奶!你醒醒!看看玥兒啊!!青城、青城帶了你愛吃的荔枝……”
她的聲音尖利刺耳,帶著破音,帶著無限痛楚與絕望!!
眼角余光瞥見地上滾著個荔枝,紅皮上沾著深色的血漬,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撲過去撿,指甲掐進荔枝皮,血珠混著晶瑩的汁水滲出來,她卻渾然不覺,只憑著本能去剝——指甲太抖,剝不開,就用牙咬,囫圇咬開個口,把果肉往奶奶嘴邊送,聲音碎得像風里的絮,“奶奶……吃啊……你嘗嘗……甜的……”
顧青城周身散發的,已不是憤怒,而是純粹的殺意!那雙平日帶笑的星眸,此刻目光如淬了劇毒的冰刃,死死盯在王承嗣那張因驚懼而微微扭曲的肥臉上。
他一步步踏前,腳下踩著滿地的狼藉和血污,每一步落下,都仿佛帶著地獄的回響,踏在所有人的心上,也踏在王承嗣驟然加速的心跳上。
沒有怒吼,沒有說話。
只有一種最原始、最恐怖的——死寂的逼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