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曉的微光，刺穿沉沉夜幕，昨日還殘留著煙火氣息的小院，只一夜便一片狼藉死寂。
院中央木板上，一張洗得泛白的舊布單，覆蓋著奶奶瘦小的身軀，輪廓僵硬，空氣中混雜著草藥、塵土和絕望，沉沉的壓得喘不過氣。
門板旁，玥兒蜷縮在冰冷的地上，臉埋在臂彎里，瘦弱的肩膀無聲地、細碎地抽動著。
顧青城的身影在微熹中來回忙碌。他已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褐，邊角處帶著細微的毛邊，卻異常干凈平整。
他沉默地歸攏散亂柴草，拾起倒地的矮凳，動作沉穩有力，卻又小心翼翼，生怕一點聲響驚到玥兒，卻又不時的悄悄回頭，快速地瞥一眼玥兒，只一眼，卻讓他的心沉重如萬斤——她干裂的唇和深陷的眼，玥兒已近乎崩潰！而他自己則從昨夜至今滴水未進。
“不能倒下！”他對自己說。這個念頭像塊石頭，死死壓在心頭——奶奶走了，后事待辦，他若泄氣，這個家，就真的散架了。
晨風攜著一絲涼意，掀起顧青城的衣角，他長嘆一聲——不能這樣！
猛地轉身，大步往灶房里走，然而剛邁兩步，腳步又頓住，回頭望向那抹令人心碎的孤影，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。
最終，他端著一碗溫熱的米湯，無聲地走到玥兒身邊，緩緩蹲下。
“玥兒……喝一點……”聲音暗啞，卻竭力維持著一線穩定。他舀起半勺，吹了吹，遞到她得唇邊。
玥兒麻木地抬起眼，昔日明亮的眸子，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紅腫。她機械地張嘴，吞咽……
顧青城的余光掃過，落在覆尸的白布上，喉間發緊，忙側過頭，望向別處，沉默半晌……又緩緩闔上眼，雙手握拳，指節咯咯作響，一行熱淚滾下——他猛地起身，背對玥兒，飛快地抹去淚痕——不能讓玥兒看見。
當顧青城再次坐下，他清了清喉嚨。
“奶奶走了，”他側身望著她說，聲音雖低沉卻無半分顫抖，透露著一股堅定，“我還在！”
顧青城伸出身側的手，環住玥兒的肩膀，指尖輕撫摩挲著她瘦得硌人的胳臂，順勢將她的頭摁在自己的肩上。
他深吸口氣，像是要將所有重擔都獨自扛下：“從今往后，天地之大，你我便是彼此唯一的依靠。”
玥兒猛地一顫，緩緩仰頭用早已凹陷，充血到通紅的雙眼望向他……
“唯一的依靠？！”她輕嘆。
顧青城的話，樸實卻帶著力量，奶奶已死的事實和一個承諾——讓兩人相依為命，別無選擇！
小院此時極為安靜，連平日的蟬鳴雞叫，都收斂了聲息，仿佛一同沉入這無邊的哀慟。
“咚咚——咚——”院外傳來叩門聲，不大，卻足以打破這沉靜。
“青城！青城在嗎？！”刻意壓低的嗓門，帶著些許驚恐和哭腔。
顧青城放下碗，起身開門。門外是鄰家的趙嬸。
趙嬸肥胖的身軀異常靈巧地擠進來，又探出胖胖的腦袋到門外左張右望，確定無人后立刻反手閂門，她手抖得厲害，插了幾下才插上。
“菩薩保佑…菩薩保佑…”她嘴唇哆嗦著念叨，三步并作兩步沖到玥兒跟前，瞥見門板上的白布和地上的玥兒，眼圈瞬間紅了，粗糲的手掌胡亂地抹去眼淚。
“哎喲喂，我的天老爺！”剛出聲又驚恐地捂住嘴，隨即，吃力地蹲下，聲音壓得幾不可聞：“青城，玥丫頭！聽嬸子一句，快跑！大禍臨頭了！”
她咽了口唾沫，急聲道：“是王家！王承嗣那個天殺的！不光去衙門告了玥丫頭私釀酒，告你私砍官家木頭，還放話了！哪個敢買你家一滴酒，”她指了指角落的碎壇，“哪個把頭敢找你做一件木器活兒，就是跟他王家干！李把頭……李把頭托人帶話了，他那幾艘漕船的保養，再不許你沾手！連帶著，哪個工匠敢幫襯你，也要跟著倒霉！”
顧青城眼神驟然一凜，冰冷的光一閃而過。蹙著眉點了點頭，聲音低沉依舊，聽不出波瀾：“曉得了，多謝趙嬸。”
顧青城明白：王承嗣的心思，歹毒如蛇蝎——不僅要人命，更要誅心！用最蠻橫的方式，碾碎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后根基！
“玥丫頭啊，千萬別想不開啊……奶奶看見青城哥護著你，走得也安心…你這般模樣，奶奶在天上看著，心都要碎了啊！”趙嬸看著玥兒的憔悴，心痛得直拍大腿。
“青城，照顧好玥丫頭，有啥用得著嬸子的，千萬吱聲！我……我先走了……”趙嬸憂心忡忡地離去，嘴里不住咒罵著“殺千刀的王承嗣”。
趙嬸的腳步聲遠去，小院重新籠罩在更沉重的寂靜中！
顧青城踱步到玥兒面前，靜立著，沒說話。
空氣里只有兩人淺淺的呼吸聲，纏在昏暗的光里。
玥兒垂著眼，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濕痕，眼神空茫地落在身前的地面上，連他走近都沒察覺。
忽然一個俯身，手臂沉穩而有力地穿過她的膝彎和后背，將幾乎失去重心的玥兒從冰冷的地上抱起，穩穩地放到屋內床沿坐下。
時間在凝固般的寂靜中流逝。
良久，顧青城終于開口。
“王家，要趕盡殺絕?！彼穆曇衾涞孟駢K冰，沒有任何鋪墊，直指核心。
“王承嗣告發你‘私釀酒’，這是絕戶計?！彼寡弁蚕落佒静莸拇?，掰下一根稻草，在地上虛畫：“不論真假，官差上門，輕則抄沒家產，重則苦役流放。手藝這條活路，”他“咔嚓”一聲折斷草莖，“你的活路，斷了。”
“鎮上誰不知我手藝？后山的樹，哪根刻了官??？但王家能買通官吏，朽木也能指作金絲楠?！彼又卣Z氣，目光灼灼，“更要命的是李把頭斷了漕運的活計！街坊熟人不敢找，碼頭散工無處接。這還沒完——”他用斷草在地上重重一點，“王家只需給城里那幾個大的木料行掌柜遞個話，誰還敢賣半根木材給我？縱有巧手，無木可用，無主可尋，”第二根草莖被狠狠碾斷，“我這條路，也封死了！”
他抬起頭，目光穿透玥兒空洞的雙眼，似是下定決心：“此地，已是絕地。留下，只有兩條路：等王家尋由頭構陷；或坐在這里，耗盡最后一點存糧，等死?！?/p>
玥兒麻木地直勾勾望著顧青城的雙眼，額前幾縷亂發垂落，更添絕望。那雙曾清亮的黑眸，此刻只剩下茫然與無措的深淵。
“那…那我們去哪？”玥兒的聲音嘶啞，剛才因“唯一依靠”燃起的一絲微光，在她的眼中迅速暗淡下去，被突如其來的茫然與恐懼吞沒。
“家…這是我們的家啊…奶奶還在這里…我們還能去哪……”想到奶奶孤零零的身影，想到前路一片漆黑，虛弱的身體再次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。
“別怕，玥兒?！鳖櫱喑莾A身，用力握住她冰涼的小手，目光堅定，盯著她的眼：“我們不怕吃苦！年輕——就是我們最大的本錢！！”
他頓了頓，眼中那絲壓抑的鋒芒，在提到未來時，透出一絲光亮：“聽李把頭說，汴京！是天子腳下，萬商云集，遍地都是機會。貨物堆成山，貴人，商賈、顧客多如牛毛！出蜀的路，我熟，走過！”
想到遠方的繁華，他語氣里注滿篤定：“王家？不過是這窮山溝里的地頭蛇！他的手，還伸不到那等富貴場！”
他霍然站起身，目光越過破敗的院墻，投向渺遠的東方：“到了汴京，憑我們本事，肯下力氣就餓不死！離了這虎口，靠著兩雙手和這腦子，汴京——就是我們的活路！”
“去汴京？”玥兒喃喃重復著。
汴京，是絕境里唯一的希望，但憂慮瞬間涌來，黑眸中的光點又了黯淡下去。
“可…可是奶奶的后事…還有盤纏……”
“奶奶的喪葬，我已理出頭緒?！鳖櫱喑锹曇艉芊€，聽不出波瀾，“把祖屋和院子里的木料都折價賣了，加上攢下的碎銀，支撐我們到汴京，足夠。”
玥兒咬著嘴唇沒有說話。
顧青城拍了拍手上的灰，目光掃過空落落的院墻，最后落在玥兒發紅的眼眶。他忽然伸手，替她理了理凌亂的鬢發。
“等出了成都，就好了?！彼崧曊f。
可當他轉身，背對著玥兒往灶房走時，那聲音陡然變了調，低得像從牙縫里擠出來，一字一句都帶著寒意：“走之前……還有一事，必須了結?！?/p>
玥兒一愣，想問什么，卻見他已掀開灶膛的鍋蓋，悶熱的空氣裹著柴火氣涌出來，劈啪作響的柴火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，一半亮，一半暗。
他彎腰去撿墻邊的枯枝，攥著柴火的手，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，手背青筋隱隱鼓起。
酷暑的風穿過空院，像暗處誰在低聲嘆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