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破樓像一個卡在喉嚨深處的、腐敗的噩夢碎片,我把它吐出來了,用半條命作代價。新租的公寓在城西,十七樓,窗明幾凈,陽光充足得甚至有些刺眼。刷白的墻壁干燥潔凈,沒有一絲可疑的濕痕,更聽不到那令人骨髓結冰的吮吸聲。我試圖說服自己,安全了。代價是身體深處揮之不去的異物感,還有那該死的血絲。
它們不是血,至少不完全是。更像一種粘稠、冰冷的活物,顏色是沉滯的墨黑,帶著一種金屬和腐敗物混合的腥氣。它們總在不經意間涌上喉嚨口,細小、滑膩,像一窩冰冷的線蟲。我不得不頻繁沖進洗手間,對著雪白的陶瓷面盆劇烈干嘔,直到幾縷黑色的、微微搏動著的絲狀物粘在盆壁上。每一次吐出,都伴隨著一種詭異的、被掏空又同時被異物填滿的惡心感。水龍頭開到最大,水流嘩嘩地沖刷著,試圖洗掉這來自地獄的印記,但那股冰冷滑膩的觸感和揮之不去的腥氣,卻頑固地盤踞在感官深處,像那棟樓刻在我靈魂里的烙印。
夜里,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怪陸離地閃爍,卻無法穿透我緊閉的眼瞼。黑暗中,幻覺如影隨形。身下那張看似嶄新的床墊,有時會突然傳來極其微弱、極其粘稠的搏動感,仿佛里面藏著一顆微小而腐敗的心臟。墻紙潔白的花紋,在眼角的余光里會詭異地扭曲,幻化出深色、蠕動的血管脈絡。每一次幻覺閃現,都讓我驚跳起來,冷汗瞬間浸透后背。我像驚弓之鳥,活在自己神經末梢構筑的恐怖牢籠里。吐出血絲帶來的短暫平靜,代價是永無休止的感官折磨。
搬進來的第五天深夜,這種脆弱的平靜被徹底粉碎。加班到凌晨,整棟公寓大樓寂靜得像一座巨大的墳墓。慘白的聲控燈在我踏入電梯廳時遲鈍地亮起,光線冰冷,勉強照亮轎廂锃亮卻毫無溫度的不銹鋼內壁。我疲憊地按下十七樓的按鈕,金屬按鍵反饋的冰涼觸感讓我指尖一縮。電梯門無聲地滑攏,輕微的失重感傳來,轎廂開始平穩上升。
五樓…八樓…十二樓…
數字在頭頂的液晶屏上規律地跳動著,發出微弱的、令人昏昏欲睡的綠光。我靠著冰涼的轎廂壁,眼皮沉重。就在這時——
“嘎吱——!!!”
一聲尖銳到刺破耳膜的金屬摩擦聲,毫無征兆地從頭頂炸響!像是無數根粗大的鋼纜在瞬間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絞緊、撕裂!整個轎廂猛地向下一沉,如同被拋入深淵的秤砣!
“啊——!”失重的恐懼瞬間攫住心臟,我失聲驚叫,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摜向轎廂頂部,又在下一秒被重重地砸向地板!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,眼前金星亂冒。頭頂的照明燈瘋狂地閃爍、明滅,在驟亮與驟暗的間隙里,映照出轎廂內壁扭曲變形的恐怖景象。電梯失控了!它在瘋狂下墜!液晶屏上的樓層數字像發了瘋一樣向下狂跳:14…10…7…3…“轟隆!哐當!!”轎廂在狹窄的井道里劇烈地顛簸、碰撞,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,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金屬扭曲撕裂的呻吟。世界在瘋狂旋轉,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灌滿了這個急速墜落的鋼鐵棺材。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,在又一次被狠狠砸向側壁的瞬間,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向轎廂門上方那個狹小的、用于緊急通風的百葉柵欄縫隙。外面不是冰冷的混凝土井壁。是活著的、搏動著的深淵!
電梯井的墻壁,覆蓋著一層厚厚的、暗紅色的、布滿粗大凸起血管的肉質!那些粗大的“血管”如同怪物的巨蟒,在井壁上虬結盤繞,伴隨著轎廂下墜的震動而瘋狂地搏動、起伏!粘稠的、散發著鐵銹腥甜氣味的暗色液體,正從那些搏動的血管縫隙里不斷滲出、流淌!這哪里是什么電梯井?分明是某種龐大生物正在收縮蠕動的食道!而急速墜落的轎廂,就像一塊被吞下的、即將被碾碎的骨頭!
極致的恐懼像高壓電流,瞬間貫穿了四肢百骸,卻在下一秒引爆了蟄伏在身體深處的東西!一股冰冷的、狂暴的洪流從胃里、從胸腔、從骨髓深處猛地炸開!喉嚨被強行撐開,不是嘔吐,是噴發!無數粘稠冰冷的黑色血絲,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群,從我口中、甚至是指尖的毛孔里瘋狂地爆射而出!
它們不再是細弱的絲線,而是瞬間暴漲、變得堅韌如鋼絲藤蔓!帶著一種非人的意志,無視物理法則般穿透轎廂頂部的縫隙,閃電般向上方黑暗的井道深處刺去!
“噗嗤!噗嗤!噗嗤!”
血絲藤蔓的尖端,精準而兇狠地刺入了井壁深處那搏動著的血肉之中!如同找到了最穩固的錨點,死死地嵌了進去!緊接著,一股巨大的、源自血肉井壁本身的、帶著粘稠彈性和恐怖力量的拉扯感,順著那無數根繃緊的黑色血絲藤蔓,猛地傳遞到我的四肢百骸!
“呃啊——!”我發出一聲非人的嘶吼,身體被這股來自上方血肉井壁的巨力狠狠向上拉扯!下墜的鋼鐵棺材與這股來自井壁血肉的向上拉力,在瞬間形成了致命的對抗!
“轟——!!!”
轎廂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,狠狠砸在了幽深的底坑緩沖裝置上!震耳欲聾的金屬爆裂聲和混凝土粉碎聲同時炸響!整個空間都在劇烈顫抖!鋼鐵扭曲撕裂的尖嘯聲刺破耳膜!
巨大的沖擊力順著那無數根繃緊如弓弦的血絲藤蔓傳來,我的身體像一個被巨力拋起的破布娃娃,在狹窄的轎廂空間里狠狠撞擊、翻滾。劇痛從每一根骨頭、每一塊肌肉傳來,嘴里滿是鐵銹般的血腥味。但,我沒有跟著轎廂一起摔成肉泥。
轎廂在底坑扭曲成一堆冒著青煙的廢鐵。轎廂頂蓋被巨大的沖擊力撕開了一個不規則的豁口。而我,被那數十根深深扎入上方血肉井壁的黑色血絲藤蔓拉扯著,懸吊在距離那堆死亡廢鐵僅僅一米多高的半空中!
身體無處不痛,像散了架。粘稠冰冷的黑色血絲藤蔓依舊連接著我的身體和上方那搏動著的、不斷滲出暗紅液體的井壁血肉。它們微微搏動著,帶著一種詭異的生命力,仿佛是我身體延伸出的、來自深淵的肢體。電梯井底,彌漫著濃烈的焦糊味、血腥味和金屬燃燒的刺鼻氣味。
我懸掛在這地獄的入口,低頭看著下方那堆還在發出細微噼啪聲的鋼鐵殘骸,冷汗混合著血污,從額角滑落,滴入下方的黑暗。死寂中,只有上方井壁血肉沉悶的搏動聲,和我自己劇烈如擂鼓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