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成了我的噩夢。警笛聲、救護車的鳴叫、隨后趕來的救援人員驚恐的詢問……一切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、粘稠的血色毛玻璃。我用盡最后一絲清醒的意志,在混亂中逃離了現場,像一只被燙傷的野狗,只想找個最黑暗的角落舔舐傷口。身體里那些黑色的血絲在救了我之后,似乎暫時蟄伏了下去,但那種冰冷的、異物盤踞的感覺卻更加清晰。它們在我體內蠕動,像一群沉睡的毒蛇。
我跳上了一輛不知開往何處的長途汽車,蜷縮在最后一排角落的陰影里。窗外的城市景象飛速倒退,最終被連綿起伏、越來越濃郁的綠色所取代。山。只有足夠深的、人跡罕至的山,才能隔絕那如影隨形的恐怖。汽車在一個山坳里的小鎮(zhèn)停下。我拖著疲憊不堪、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身體,住進了鎮(zhèn)子盡頭一家依山而建的老舊小旅館。木頭結構,散發(fā)著潮濕木頭和淡淡霉味的氣息。推開吱呀作響的窗戶,眼前就是一片莽莽蒼蒼、深不見底的原始森林。濃綠得發(fā)黑,層層疊疊,一直延伸到霧氣彌漫的山脊線。
森林的寂靜是另一種壓迫。沒有車流,沒有人聲,只有偶爾幾聲遙遠的、辨不清種類的鳥鳴,更襯得這綠淵死一般的沉寂。我關上窗,拉上厚重的、帶著霉斑的窗簾,將自己徹底隔絕在這片過于濃重的綠色之外。身體的疼痛和精神的極度疲憊如同沉重的泥沼,終于將我拖入了昏沉的睡眠。
不知睡了多久,一種極其細微、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響,穿透了厚重的窗簾和木質的墻壁,像冰冷的針,刺入了我的夢境深處。
“嘬…嘬…嘬…”
聲音很輕,帶著一種粘稠的、貪婪的吮吸感。像無數張嬰兒的小嘴,在黑暗中同時用力地、滿足地吞咽著乳汁。這聲音…太熟悉了!老破樓墻內那夢魘般的吮吸聲!
我猛地驚醒,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,幾乎要撞碎肋骨。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睡衣。房間里一片漆黑,死寂無聲。但那吮吸聲并未消失!它就在窗外!來自那片濃得化不開的森林深處!
不是幻覺!它真真切切地存在著,如同無數張看不見的嘴,緊貼著旅館的外墻,甚至…緊貼著每一片樹葉、每一根枝干,在貪婪地吮吸著夜露?還是…別的什么?
恐懼像冰冷的藤蔓,瞬間纏緊了四肢。我屏住呼吸,連指尖都不敢動彈一下,僵硬地躺在床上,像個等待宣判的囚徒。那吮吸聲時高時低,如同潮汐,在這死寂的山間深夜,編織著一張令人毛骨悚然的、無形的網。每一次“嘬…”聲響起,都像一根冰冷的針,狠狠扎進我的太陽穴。
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被無限拉長。窗外的黑暗濃稠如墨,仿佛有無數只眼睛正透過窗簾的縫隙窺視著屋內。直到天際終于透出一絲灰蒙蒙的、冰冷的魚肚白,那持續(xù)了一整夜的吮吸聲,才如同退潮般,漸漸微弱下去,最終徹底消失。
死寂重新降臨。但這死寂比聲音本身更令人窒息。
我如同一個被上了發(fā)條的木偶,僵硬地從床上爬起來。雙腿虛軟得幾乎支撐不住身體。我一步一步挪到窗邊,手指顫抖著,捏住了那厚重、散發(fā)著霉味的窗簾邊緣。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跳動,撞擊著耳膜。真相就在窗外。是毀滅的宣判,還是暫時虛幻的噩夢?指尖冰冷,用力。
“唰——”
窗簾被我猛地拉開!
初晨慘白的光線毫無遮攔地涌了進來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但下一秒,所有的光線仿佛都被凍結了,連同我的血液,我的呼吸。
窗外,目之所及,整片浩瀚的森林……活了!
不,不是活。是覆蓋!是寄生!
每一棵樹木,無論高聳入云的巨杉,還是低矮的灌木,它們的樹干、虬結的樹根、甚至粗大的枝條上,都覆蓋著一層暗紅色的、搏動著的脈絡!那些脈絡如同巨大生物暴露在體表的血管網,粗壯、扭曲、深陷在樹皮之下,又或者像藤蔓般纏繞攀附其上!它們隨著某種無聲的節(jié)奏,緩慢而有力地搏動著,一起一伏。粘稠的、暗紅色的液體,如同半凝固的血液,在那些搏動的粗大脈絡內緩緩流淌、涌動!陽光透過濃密的樹冠縫隙,斑駁地灑落在這片被血肉覆蓋的森林上,呈現出一種無法言喻的、地獄油畫般的恐怖景象。濃重的、混合著草木腥氣和鐵銹甜腥的腐敗氣味,透過窗戶的縫隙,洶涌地灌入房間。
這不是森林!這是那棟老破樓在野外的、放大了無數倍的同類!它在呼吸!它在進食!
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,喉嚨口熟悉的冰冷滑膩感再次翻涌上來。黑色的血絲在口腔里彌漫。跑!必須立刻離開這里!趁現在!趁那些吮吸的“嘴”暫時停止!
我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轉身,撞翻了椅子也渾然不覺,抓起背包就往門外沖。木質的走廊空無一人,死寂得可怕。我跌跌撞撞地沖下吱呀作響的樓梯,沖出旅館那扇沉重的木門。
冰冷的山間空氣帶著濃重的腥甜味涌入肺部。我頭也不回,沿著唯一一條通向山外的、狹窄崎嶇的土路狂奔。腳下的碎石硌得生疼,肺部像風箱般拉扯著,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。身后的森林沉默著,那片覆蓋著搏動血管的綠色深淵沉默著。但我知道,它醒了!它知道我逃了!
就在我沖出旅館不過百米,眼看就要拐過山坳口、踏上相對開闊些的山路時——
“轟隆!”
身后傳來沉悶的巨響!地面猛地一震!
我驚恐地回頭。只見旅館旁邊,那片被暗紅脈絡覆蓋得最為密集的山坡上,一大片泥土混合著碎石猛地爆裂開來!幾條粗壯得如同巨蟒、同樣覆蓋著搏動暗紅血管的樹根,從地下破土而出!它們帶著粘稠的、滴落著暗紅液體的泥土,如同被激怒的活物觸手,以驚人的速度,朝著我狂奔的背影,狠狠抽擊、纏繞過來!
死亡的腥風瞬間撲到背后!其中一條最粗壯的“觸手”末端猛地裂開一個猙獰的、布滿細密利齒的吸盤狀口器,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甜腥狂風,朝著我的后心噬咬而來!
“不——!”絕望的嘶吼沖出喉嚨。
就在這千鈞一發(fā)之際,體內那股冰冷的洪流再次失控爆發(fā)!比在電梯井里更加猛烈!無數粘稠、堅韌的黑色血絲,如同狂怒的黑色荊棘,從我后背、手臂、甚至雙腿的皮膚下瘋狂地穿刺而出!它們不再是防御的藤蔓,而是化作了最狂暴的攻擊性武器!
“噗嗤!噗嗤!噗嗤嗤——!”
尖銳的撕裂聲密集響起!數十根漆黑、帶著金屬寒光的血絲尖刺,狠狠地扎進了那幾條撲來的血肉樹根之中!尤其是那條裂開口器的巨根,被數根最粗壯的黑刺直接貫穿了它的吸盤口器!
“嘶嗷——!”一種非樹非獸的、混合著痛苦和暴怒的尖銳嘶鳴,從那被貫穿的樹根深處爆發(fā)出來!被刺中的樹根劇烈地痙攣、抽搐,傷口處猛地噴濺出大量粘稠的、暗紅近黑的汁液!
幾滴冰冷的、帶著濃郁鐵銹甜腥味的樹汁,如同毒液般,飛濺到了我的臉上、唇邊。舌尖下意識地舔舐到一絲。
那味道……
冰冷、粘稠、帶著濃烈的鐵銹腥甜,還有一絲詭異的、令人作嘔的膩感……和老破樓地下室里流淌的液體、和電梯井壁滲出的粘液、甚至和我自己吐出的那些黑色血絲的腥氣……一模一樣!
這山林的脈絡,這巨樹的根須,它們流淌的,是和老破樓同源的血!
巨大的認知沖擊讓我大腦一片空白。就在這瞬間的遲滯,那些未被刺中的血肉樹根已經帶著狂暴的怒意再次卷到!腥風撲面!
“走!”一個嘶啞的聲音在心底狂吼。我猛地轉身,借著黑色血絲刺入樹根帶來的短暫阻滯和那股反沖的力道,像一顆被彈射出去的炮彈,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山坳口外那條相對開闊的山路亡命狂奔!身后,是樹根狂舞抽打地面的轟隆巨響和那令人肝膽俱裂的尖銳嘶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