瀾滄江的雨，是帶著瘴氣的。

阿依旺諾蜷縮在蠱王樹巨大的氣根后，冰冷的濕氣順著粗布裙擺往上爬，像極了寨里人看她時的眼神——黏糊糊，裹著毒。

今天是祭蠱節，月亮寨的竹樓都掛著染成暗紅的桐油布，風一吹就嘩啦啦響，像無數只巴掌，要把她這樣的“雜種”拍碎在高黎貢山的崖壁上。

“咚——咚——”

寨心的銅鼓敲了第三通，老族長沙啞的嗓子穿透雨幕：“祭蠱開始！請蠱種！”

阿依旺諾悄悄探出頭。

十二根雕花竹柱圍起的祭壇上，篝火正旺，把老族長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，投在身后那棵要三個壯漢才抱得過來的蠱王樹上。

樹皮裂得像老嬤的臉，布滿碗口大的樹洞，里面供奉著歷代大祭司留下的蠱種——竹筒裝的毒蜈蚣，米酒泡的蛇膽，最金貴的金蠶蠱鎖在嵌綠松石的銀盒里，只有大祭司能碰。

本該是她母親的位置。

十年前，母親也站在祭壇上，穿繡滿毒蟲紋樣的黑百褶裙，舉著銀盒受全寨跪拜。那時的祭蠱節，雨里都混著艾草和糯米香。

直到那個傈僳男人——她的父親，背著銅鈴馬幫的行囊，出現在月亮寨的吊橋邊。

父親說“阿依”是傈僳人對心頭肉的稱呼，像山澗最甜的泉，得含在舌尖護著；“旺諾”是他見過最美的花，開在瀾滄江峽谷的懸崖上，風再大也壓不住那點艷。可這名字，除了墳里的爹娘和老藥婆，月亮寨沒人肯叫。

“喂！那雜種！”

一聲尖利的呵斥像淬毒的針，扎得她猛地縮回脖子。

是石蘭，族長的孫女，比她小兩歲，卻總帶著群半大苗女往她身上扔爛泥。

此刻石蘭叉著腰站在幾步外，銀項圈上的鈴鐺叮當作響，襯得聲音更尖：“族長說了，你這種外族人的種，連看蠱王樹的資格都沒有！”

旁邊瘦高的苗女立刻接話：“就是！你娘當年不守祖訓，跟傈僳蠻子跑了，害得我們十年沒出大祭司！你就該跟你那死鬼爹一樣，扔去喂瀾滄江的水怪！”

阿依旺諾攥緊袖管里的牛角。那是父親留下的唯一物件，傈僳人說牛角號能劈開云霧、喚來馬幫，可她吹了十年，除了招來更多白眼，什么也沒喚來。

“讓開。”

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，卻還是梗著脖子站了起來。

今天必須靠近祭壇——昨夜老藥婆塞給她個油紙包，說那是母親的遺物，得在祭蠱節篝火最旺時，埋進蠱王樹根下。

“喲，雜種還敢頂嘴？”

石蘭伸手就來搶她的袖管。阿依旺諾側身躲開，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，重重摔在泥里。袖管里的牛角滾出來，在濕地上撞出“咚”的輕響。

這聲響不大，卻像道驚雷劈碎了祭蠱節的肅穆。

祭壇邊的銅鼓戛然而止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過來——有驚訝，有鄙夷，還有老族長那雙鷹隼般的眼。

他拄著蛇頭拐杖走過來，深色苗布長袍拖過地面，泥水濺在上面，像一朵朵速開速敗的花。

“你。”

老族長的聲音比瀾滄江的冰灘還冷，連個指代的詞都懶得給：“我說過，祭蠱節這天，你要待在自己那破竹樓里，不許出來。”

阿依旺諾趴在地上，膝蓋被碎石硌得生疼。

她看見父親的牛角躺在不遠處，角尖被摩挲得發亮，上面刻著歪歪扭扭的傈僳文——阿依旺諾。父親說這名字刻在牛角上，江水沖不走，山火也燒不掉。

“我……”

她想解釋，喉嚨卻像被瘴氣堵了，發不出聲。

老族長突然舉起蛇頭拐杖，杖頂的銀蛇眼睛在火光下閃著冷光：“你娘當年背叛祖宗，用自己的精血養出那不倫不類的草蠱，臨死前還敢護著你這孽種？今天我就替祖宗清理門戶，把你扔去迷魂澗，看看蠱王肯不肯收你！”

拐杖帶著風聲砸下來的瞬間，阿依旺諾下意識抱頭。

可預想的疼痛沒落下，只聽“咚”的悶響，接著是石蘭的尖叫。

抬頭時，她看見老藥婆佝僂的背影。老人不知從哪沖出來，用后背硬生生受了那一杖，此刻捂著腰喘氣，花白頭發粘在汗濕的額頭上。

“族長。”

老藥婆的聲音蒼老卻硬：“她是寨主的女兒，就算……就算爹是傈僳人，也輪不到你說扔就扔。”

“你個老東西！”

老族長大怒：“當年要不是你幫那賤婦藏東西，她能把護族蠱的秘法帶走？現在還想護著這雜種？”

護族蠱？阿依旺諾的心猛地一跳。她一直以為，母親留下的只有那本寫著草蠱用法的破手札，還有老藥婆偶爾提的、關于“用命換女兒活下去”的碎話。

老藥婆沒接話，枯瘦的手突然拉住她，把個溫熱的東西塞進她手心。是那個油紙包，比昨夜摸起來更硬，像半個竹筒。

“走。”

老藥婆在她耳邊低語，氣息里帶著艾草味：“從后山走，去斷龍灘。你娘說，那里有你爹的消息，還有……能讓你活下去的路。”

話音未落，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牛角號聲。不是傈僳馬幫那種悠長調子，是短促尖利、帶著血腥味的警報——那是月亮寨遇外敵時才吹的信號！

祭壇上的人瞬間亂了。有人喊“是紅彝人”，有人叫“快關吊橋”。

老族長也顧不上她了，轉身往寨門跑，邊跑邊喊：“拿家伙！別讓他們搶了蠱種！”

石蘭和其他苗女也慌了，尖叫著四散跑開。

“快！”

老藥婆推了她一把，塞給她把鐮刀；“沿著蠱王樹的氣根爬上山崖，那里有密道。記住，不管聽到什么，都別回頭！”

阿依旺諾還沒反應過來，就被推得踉蹌幾步。

她看見老藥婆從懷里掏出個小竹筒，拔開塞子，里面爬出幾條翠綠小蛇——那是苗寨常見的青竹蠱，毒性不強，卻能讓人渾身麻痹。

“去！”

老藥婆把小蛇往吊橋方向一撒，自己撿起根粗木棍，擋在通往山崖的路口，像尊枯瘦的石像。

阿依旺諾握緊油紙包和牛角，看著老藥婆的背影，突然想起小時候，這老人總偷偷給她塞烤得噴香的竹鼠肉，教她認那些開小白花的解毒草。老人說：“你娘是好姑娘，當年紅彝人搶糧，是她用草藥救了半個寨子。”

“阿婆……”她的聲音哽住了。

“走啊！”

遠處的喊殺聲越來越近，還夾雜著吊橋被砍斷的“咔嚓”聲。

阿依旺諾咬咬牙，轉身抓住蠱王樹粗糙的氣根，像小時候追野山羊那樣，手腳并用地往上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