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打在臉上,冰涼刺骨。她不敢回頭,只盯著頭頂越來越近的崖壁,聽著風里傳來老藥婆最后一聲凄厲的呼喊,還有……那聲似乎穿透雨幕的、屬于父親的牛角號調子。
手里的油紙包被體溫焐得發燙,她能感覺到里面除了硬東西,還有張薄紙。是母親的字跡嗎?寫著父親失蹤的真相?老藥婆說的斷龍灘,瀾滄江最險的地方,真藏著能讓她活下去的秘密?
爬上山崖的那一刻,她最后看了眼月亮寨?;鸸庖呀洘t半邊天,竹樓燃燒的噼啪聲里,混著紅彝人的笑罵和苗人的哭喊。她出生的地方,她被叫做“雜種”的地方,正在身后成一片火海。
阿依旺諾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淚,將父親的牛角塞進懷里,握緊那把帶著老藥婆體溫的鐮刀。崖下就是通往瀾滄江的密林,瘴氣像白蛇在樹影里翻滾。
她深吸一口氣,縱身跳了下去。
風從耳邊呼嘯而過,帶著瀾滄江特有的、潮濕而洶涌的氣息。她不知道前面有什么——紅彝人的刀,斷龍灘的暗礁,還是傳說中吃人的水怪。
但她知道,從這一刻起,她不再是月亮寨那個連名字都不配被記住的“雜種”了。
她是阿依旺諾,傈僳人心里的甜泉,瀾滄江邊最美的花。她要活下去,要找到真相,要讓那些看不起她、傷害她的人知道——
瀾滄江河養出的女兒,從來淹不死。
瘴氣像化不開的濃痰,糊在高黎貢山的密林里。
阿依旺諾摔下懸崖時被藤蔓絆了三下,最后重重砸在腐葉堆上。肋骨像是斷了根,每喘口氣都疼得眼冒金星。
她咬著牙摸了摸腰間,油紙包還在,牛角號也在,只是鐮刀不知刮到了什么,只剩個木柄攥在手里。
雨已經停了,可林子里比下雨時更暗。參天古樹的枝葉交錯著遮天蔽日,只有零星的光從縫隙里漏下來,照見滿地蠕動的白色菌子,像極了母親手札里畫過的“腐骨菌”——沾著皮膚就能讓人潰爛。
她扶著樹干站起來,才發現右腿的褲腳被劃開道大口子,血正順著小腿往下淌,在腳踝處積成小小的血珠,滴在枯葉上沒聲沒息。
“嘶……”
她倒吸口涼氣,下意識就去摸懷里的藥囊。那是老藥婆給她縫的,里面裝著止血的三七粉和消炎的馬齒莧,都是她跟著老人在寨后坡采的。可指尖觸到的只有個破洞,想來是剛才摔下來時刮破了。
這時候才后知后覺地怕。
紅彝人的喊殺聲遠了,月亮寨的火光也被山擋住看不見了,只剩下她一個人,在這片連鳥都不叫的林子里。
父親說過,高黎貢山的密林里藏著比紅彝人更狠的東西——會吃人的花,能讓人迷路的瘴氣,還有……被苗寨趕出來的“瘋蠱師”養的毒獸。
她攥緊了那半塊竹筒狀的油紙包,硬邦邦的棱角硌著掌心。這是母親用命換來的東西,老藥婆也為了護她死了,她不能怕。
順著地勢往下走,腳下的腐葉越來越軟,空氣里漸漸飄來瀾滄江特有的水汽。傈僳人認路不靠眼睛,靠的是風里的味道——山風是干的,帶著松針味;江風是濕的,裹著魚腥味。
她現在聞到的,就是江風。
走了約莫半個時辰,眼前突然開闊起來。一道陡峭的崖壁橫在面前,底下隱約有濤聲傳來,該是離瀾滄江不遠了。
阿依旺諾貼著崖壁坐下,打算先處理腿上的傷口。她撕下裙擺的一角,剛要往傷口上纏,鼻尖突然動了動——不對,這風里除了江腥味,還有別的。
是血腥氣,新鮮的,混著淡淡的硝煙味。
她猛地站起來,后背貼緊冰冷的巖壁,眼睛警惕地掃向四周。密林深處的陰影里,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,窸窸窣窣的,像蛇在草里爬。
“誰?”
她低聲喝問,聲音因為緊張有些發飄。
沒有回應。
可那聲音更近了,還帶著粗重的喘息。阿依旺諾想起父親教過的,遇到危險時要讓自己看起來不好惹。
她撿起地上塊拳頭大的石頭,舉在手里,又把那根只剩木柄的鐮刀橫在胸前,盡管她知道這兩樣東西都沒什么用。
陰影里的東西終于動了。
先是一雙腳從樹后挪出來,沾著泥和血,草鞋的底都磨穿了。
接著是條腿,褲管卷到膝蓋,露出的皮膚上有幾道深可見骨的刀傷。再往上,是個穿著靛藍色傣錦短打的年輕男人,正扶著樹干大口喘氣,另一只手里緊緊攥著柄彎刀——刀身是月牙形的,纏著防滑的黑色藤條,刃上還滴著血。
是傣族土司府的人?
阿依旺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月亮寨的人說,傣族土司刀安仁是個笑面虎,表面上跟苗寨交好,暗地里卻和紅彝人做鴉片生意。眼前這男人雖然年輕,可那身打扮和彎刀,分明是土司府護衛的模樣。
難道紅彝人襲擊月亮寨,是和傣族土司串通好的?
她握緊石頭,指尖因為用力而發白。如果這男人是來追她的,她就拼了——反正左右都是死,不如拉個墊背的。
那男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敵意,緩緩抬起頭。
他的臉被汗水和泥糊得看不清模樣,只有雙眼睛亮得驚人,像瀾滄江水面上的月光。
他看到她時明顯愣了一下,喘息都停了半拍,接著扯了扯嘴角,像是想笑,卻牽動了臉上的傷口,疼得“嘶”了一聲。
“你是……”
他的聲音有些啞,帶著點傣族口音的漢語:“苗寨的?”
阿依旺諾沒說話,只是把石頭舉得更高了些。
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敵意,慢慢松開握著彎刀的手,往旁邊挪了挪,讓自己的影子完全暴露在漏下的天光里,大體意思是“我沒藏武器”“別緊張”
他說:“我不是來抓你的?!?/p>
“你怎么知道我是苗寨的?”她反問,聲音還是硬邦邦的。
男人指了指她腿上的傷口:“你們苗寨的姑娘,喜歡用這種靛藍布做裙擺。還有?!?/p>
他頓了頓,目光落在她攥著木柄的手上:“你握刀的姿勢,是苗人的法子——食指要扣在刀柄最上面,方便甩出去的時候帶起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