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時,江面上起了瘴氣,白茫茫的一片,把對岸的山都吞了進去。
巖召不知從哪找來一只竹筏,用粗藤捆得結結實實,筏子上還放著兩根削光的竹竿。
“這是過江龍家的筏子,他家欠我爹個人情。”
巖召解開系在岸邊的繩子,回頭看她:“會劃嗎?”
阿依旺諾蹲下身,摸了摸竹筏的縫隙。傈僳人認木性,阿爹手札里寫老竹性韌,新竹性脆,捆筏子要老七新六,藤繩繞三圈。
她數了數,果然是七根深褐老竹夾著六根淺青新竹,心里莫名定了些。
“阿爹手札里提過……”
她小聲說,指尖在竹竿上蹭了蹭:“說劃筏子要看水脈,順浪勢,可我沒試過。”
巖召挑了挑眉,眼底閃過點詫異:“手札?”
“嗯。”
她含糊應著,不想多說爹娘的事:“他寫了些山徑水路的法子。”
“那正好。”
巖召跳上竹筏,穩穩站定,朝她伸出手:“上來試試。手札是死的,水是活的。”
阿依旺諾咬著唇,小心翼翼踩上去。腳剛落筏,竹筏就像受驚的鹿似的猛晃,她嚇得趕緊抓住巖召的胳膊,指甲掐得他“嘶”了一聲。
“別怕。”
他穩住筏子,聲音里帶著笑意:“你把它當高黎貢山的崖壁就行,腳站穩,腰挺直。”
她試著照做,可渾身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。巖召教她握竹竿,掌心要空,像托著只剛破殼的雛鳥。
“往水里插深些,用力往后帶。”
他站在她身后,手虛虛護著她的腰:“對,就像拔崖縫里的野參。”
阿依旺諾依著他的話,竹竿插進水里,往后一拽——力道太偏,竹筏猛地往側邊一歪,她手里的竹竿“撲通”掉進江里,人也跟著往前撲,半個身子探出了筏沿。
“小心!”
巖召眼疾手快拽住她的后領,把她拉回來時,兩人都晃了晃,筏子在江里打了個轉。
她臉漲得通紅,攥著濕冷的衣角,聲音細若蚊蚋:“我……我再試試。”
“別急。”
巖召撿回竹竿遞給她,這次沒站遠,就守在她身側:“你阿爹手札里沒教你,水比崖壁滑吧?”
阿依旺諾沒說話,只是咬著牙重新握桿。這次她學得慢,竹竿插進水里時特意頓了頓,感受水流的力道,再慢慢往后帶。竹筏果然動了,雖還是歪歪扭扭,卻總算往前挪了寸許。
“對了。”
巖召的聲音就在耳邊,帶著水汽的微涼:“你看那浪,尖上帶白泡的是急流,得繞著走;浪底發綠的地方是深潭,別往那去。”
她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,江面上的浪果然有白有綠,和阿爹手札里畫的浪色圖對上了。心里那點慌慢慢散了,手腳也順了些。
可沒劃多久,江面上突然騰起白茫茫的瘴氣,像一鍋剛燒開的米湯,瞬間把太陽糊成了個模糊的圓。
阿依旺諾的心跳猛地加速——阿爹手札里說瘴氣起,鬼神啼,遇見了要趕緊找岸,不然會被水鬼勾魂。
“別慌!”
巖召的聲音突然沉了,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,里面是曬干的薄荷和蒼術:“這是迷魂瘴,聞多了會出幻覺,快拿著。”
藥草的清涼味沖散了些甜膩的瘴氣,可四周白茫茫一片,看不見岸,也辨不清浪向。
阿依旺諾手里的竹竿亂了章法,竹筏像片枯葉似的被水流帶著往深處漂。
“往哪走?”
她聲音發顫,眼前開始晃——好像看見老藥婆在瘴氣里朝她招手,又聽見月亮寨的人在罵雜種滾回來。
“跟著我喊號子!”
巖召突然大喊,聲音穿透瘴氣:“瀾滄江,水茫茫,撐筏要認浪尖尖!”
這是傣族的船歌,簡單有力。
阿依旺諾下意識跟著喊:“浪尖尖,藏暗礁,眼睛要比鷹還高!”
喊著喊著,幻覺散了些。可她心慌之下,竹竿往水里插得太猛,卡在了礁石縫里,她一使勁,整個人失去平衡。
“啊”
地一聲掉進了江里!
冰冷的江水瞬間灌了她滿嘴滿鼻。阿依旺諾是個徹頭徹尾的旱鴨子,在月亮寨只見過寨后的小水潭,哪見過這能吞人的江?她拼命撲騰,手腳亂蹬,卻像被什么東西往下拽,越掙扎沉得越快。
“阿依旺諾!”
巖召的聲音像炸雷在耳邊響。她模糊看見他跳下水朝自己游來,可她怕極了,抓住他的胳膊就死不放,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反而把他拖得往下沉。
“松開!”
巖召嗆了口江水,卻沒掰開她的手,反而用盡全力把她往水面托:“別亂蹬,像仰躺在崖邊曬曬太陽那樣!”
他的聲音帶著急,卻奇異地讓人安心。阿依旺諾下意識照做,身體果然不那么沉了。
巖召拖著她往竹筏游,她看見他肩膀的傷口在水里泡得發紅,血珠一縷縷往江里散。
好不容易抓住竹筏邊緣,巖召把她往上推,自己卻脫力似的往下滑了滑。
阿依旺諾這才反應過來,松開手去拉他,兩人跌跌撞撞爬回筏子時,都已經嗆得說不出話。
瘴氣漸漸散了,陽光曬在濕漉漉的身上,暖得有些發燙。阿依旺諾趴在筏上咳嗽,咳得眼淚都出來了,眼角余光瞥見巖召正擰著濕透的衣襟,肩膀上的血把傣錦染得發黑。
“你的傷……”
她啞著嗓子說。
“死不了。”
巖召擺擺手,突然笑了:“旱鴨子?剛才抓得我差點斷氣。”
她臉一紅,別過頭去看江水,耳根卻燙得厲害。剛才要是沒有他,她現在恐怕已經成了阿爹手札里說的水鬼點心。
“我……”
她想說句軟話,表示一下感謝,可嘴笨,半天只憋出一句: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“知道。”
巖召從背包里翻出干凈的布條,重新包扎傷口:“手札沒教你游泳吧?”
她搖搖頭。
月亮寨的人說苗女親水會招蠱,她從小就被禁止靠近深水,更別說學游泳。
“那得學。”
巖召系緊布條,眼神認真:“往后要走瀾滄江的路,總不能次次指望我跳下去撈你。”
阿依旺諾沒反駁。她看著巖召被血浸透的繃帶,心里那道緊繃的防線悄悄松了道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