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依旺諾扶著墻站起來,踉蹌著撲到門邊,透過門縫往外看。
暮色里,幾個穿著傣族武士服飾的人抬著擔架往寨口走,擔架上的人影蓋著靛藍毯子,似是傷勢太重不省人事的模樣,沒錯那就是巖召只可惜阿依旺諾沒看見。
他就這么走了?
連句告別都沒有?
甚至沒問一句她還在不在?
心口突然空得發疼,比手心的傷口還疼。
她想起自己笨手笨腳學劃筏子時,他握著她的手調方向;想起迷魂瘴里他喊的傣家船歌;想起他把烤熱的竹筒飯遞過來時,眼里藏著的笑意……原來那些都不算數的。
土司家的公子,怎么會真的帶著她這個苗寨雜種走?
她不過是他逃亡路上,順手搭救的一個累贅,如今他安全了,自然要把累贅丟掉。
“咔噠。”
門鎖突然轉動,阿依旺諾猛地后退,撞到墻角的木桶,發出咚的悶響。
獨眼幫主推門進來,一身酒氣混著魚腥味,獨眼在她身上掃來掃去,像打量剛撈上岸的魚。
“小娘們,繩子解了?倒是比老子想的聰明。”
他步步逼近,阿依旺諾后背抵著桶,退無可退。
恐懼像江底的水草,一下子纏住了她的手腳,可她死死咬著唇,沒讓自己發抖——發抖也沒用,老藥婆說過,越怕越死得快,不能反抗,越反抗也只會激怒他。
“幫主若是碰了我,就再也別想治眼睛了。”
她突然開口,聲音雖顫,卻帶著點豁出去的狠勁。
獨眼幫主果然停了步,眉峰挑得老高:“你說什么?”
“我是苗寨蠱女。”
阿依旺諾盯著他那只渾濁的瞎眼,語速飛快:“阿娘手札里寫,清白是養蠱的根,根斷了,蠱就成了死蠱。幫主留著我,不就是圖我的蠱術?”
她故意把蠱字咬得很重,指尖悄悄摸到藏在袖管里的迷魂草蠱——那是她趁解繩時塞進去的,雖然威力弱,或許能拼一下。
獨眼幫主的獨眼瞇了瞇,顯然在掂量。他這只眼是被官府的箭射瞎的,這些年試過無數偏方,疼起來能把牙咬碎。
“你真能治?”
“能讓你重新見光。”
阿依旺諾說得斬釘截鐵,心里卻在打鼓——手札里確實有復明蠱的記載,可那需要百年雪蓮做引,她連見都沒見過。但現在,她只能賭。
“還有。”
她補充道:“我識草藥,會治刀傷箭傷。水寨弟兄常年在江上討活,總有需要我的時候。”
獨眼幫主沉默了半晌,酒氣噴在她臉上:“好,老子信你這一回。但你要是耍花樣……”
他摸了摸腰間的刀:“老子就讓弟兄們把你分了喂魚。”
阿依旺諾松了口氣,后背的冷汗卻把衣服濕透了。
“不過。”
幫主話鋒一轉,嘴角勾出淫邪的笑:“清白不能碰,伺候人總該行吧?從今天起,你就跟在老子身邊,端茶倒水,磨墨研藥。要是讓老子不順心……”
他沒說下去,但那眼神里的威脅,比刀子還利。
阿依旺諾低下頭,指甲掐進掌心的傷口里,疼得清醒:“我……我有個條件。”
“你配跟老子談條件?”幫主的聲音沉了。
“放了那個傣族公子。”
她抬起頭,迎著他的目光:“他爹是刀安仁,勢力大,留著他是禍患。”
她其實就是不死心,想著自己想太多了,說不定他還沒走。
獨眼幫主突然大笑起來,笑得肩膀直抖:“放?老子早就放了!人家爹帶了一百號人,抬著銀子來贖,前前后后伺候得比祖宗還周到,老子敢不放?”
他湊近一步,獨眼幾乎貼到她臉上:“那小崽子走的時候,可是連眼皮都沒抬一下,更沒提過你。怎么?你以為他會救你?”
阿依旺諾的臉唰地白了。
連眼皮都沒抬一下?(可不是嘛,都暈死過去了自然睜不開眼。)
原來他不是忘了,不是沒時間,是根本沒想起她。那些同生共死的瞬間,那些讓她心頭微動的瞬間,不過是她一個人的幻覺。
“怎么不說話了?”
幫主嗤笑:“看清了吧?這世道,誰都靠不住,只能靠自己。”
他轉身往外走,走到門口又停下:“劉廚娘會來帶你去廂房,安分點,別給老子惹事。”
門砰地關上,落了鎖。
房間里只剩下阿依旺諾一個人,還有墻角那只木桶,映著她蒼白的臉。她慢慢蹲下身,把臉埋在膝蓋里,沒哭,只是渾身都在發顫。
原來,老藥婆說得對,邊疆的男人,嘴里的蜜糖都是裹著毒的。她怎么就忘了呢?怎么就信了呢?
她想起那塊被巖召塞進手里的玉佩,還在懷里揣著,暖玉的溫度此刻卻像烙鐵,燙得她心口發疼。
她掏出來,想狠狠扔在地上,可指尖攥得越緊,越覺得舍不得。
這是他唯一留下的東西了。
窗外的江風還在吹,帶著水寨的喧囂,吹得窗紙嘩啦啦響。
阿依旺諾慢慢站起身,走到窗邊,望著遠處黑沉沉的江面。
斷龍灘還在等著她,母親的油紙包還在懷里,她不能就這么垮掉。
巖召走了,那就走了吧。她一個人,也能活下去。
只是心里那點剛剛冒頭的悸動,像是被瀾滄江的冰水澆過,徹底凍住了。以后再見到他……如果還有以后的話,她大概只會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,轉身就走。
第二天一早,劉廚娘來帶她去前院。劉廚娘是個矮胖的婦人,手上總沾著面粉,看她的眼神帶著點同情:“姑娘,別想不開,在這水寨,活著比什么都強,只要你乖乖的,幫主也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人。”
阿依旺諾沒說話,跟著她穿過搖晃的木板橋。
水寨建在江心的灘涂上,幾十座木樓靠木樁架在水面上,樓與樓之間用藤橋連接,走上去晃晃悠悠,像踩在棉花上。
她扶著藤繩,低頭就能看見渾濁的江水在腳下流,心里一陣陣發慌——她這輩子,大概都逃不出這水了。
前院是幫主的住處,比別的木樓都大,門口守著兩個挎刀的漢子,見了她都露出不懷好意的笑。阿依旺諾低下頭,跟著劉廚娘走進屋。
獨眼幫主正坐在竹榻上喝茶,見她進來,指了指旁邊的矮凳:“會研墨?”
“……會。”
阿依旺諾點頭,其實她哪碰過這種高級玩意,在苗寨她一般不是用木炭就是用草汁沾鳥毛寫罷了,頓時有些心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