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依旺諾的手在觸到墨錠的瞬間僵住了。
那墨錠是上好的徽墨,雕著纏枝蓮紋,入手溫潤,比她在阿爹手札里見過的炭條精致百倍。
她偷偷抬眼,見獨眼幫主正低頭啜茶,側臉的刀疤在油燈下投出陰影,便慌忙學著記憶里畫本上的樣子,往硯臺里倒了點水,拿起墨錠研磨。
可她哪里懂什么輕研慢轉,墨錠在硯臺里東倒西歪,要么用力太猛濺出水花,要么磨半天不見墨色。
沒一會兒,硯臺里就積了團亂糟糟的墨疙瘩,像團被踩過的爛泥。
“停。”
幫主的聲音突然響起,阿依旺諾手一抖,墨錠咚地掉進硯臺,濺了她一手黑。
她慌忙去撿,指尖的傷口沾了墨,疼得她齜牙咧嘴。
“連研墨都不會,還敢說自己識文斷字?”
幫主放下茶碗,獨眼盯著她,語氣里的火氣越來越盛:“我看你就是糊弄老子!”
他猛地一拍桌子,茶碗里的水都晃了出來。阿依旺諾嚇得往后縮了縮,后腰撞到矮凳腿,疼得她眼圈發紅——那是昨天被拖拽時撞的淤青,此刻被碰得像火燒。
她想解釋,說自己在苗寨只用過木炭和草汁,說那些會研墨的話是編的,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
她知道,在這種地方,示弱只會招來更糟的對待。
“我……我學?!?/p>
她攥著墨錠,指節因為用力泛白:“幫主教我,我很快就能學會。”
幫主的火氣似乎被這聲學堵了回去。
他盯著她半晌,見她額角滲著汗,手背上的淤青紫得發黑,那點怒意竟莫名消了些。
也是,一個苗寨出來的姑娘,沒見過徽墨硯臺,本就正常。
他剛想說算了,門外突然傳來粗聲粗氣的匯報:“幫主!弟兄們在下游撈到幾箱貨,看著像是鴉片!”
“鴉片?”
幫主的臉色瞬間變了,剛才對阿依旺諾的那點緩和蕩然無存,猛地站起身,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矮凳:“他娘的!誰讓他們碰這東西的?!”
阿依旺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暴怒嚇得渾身一顫,縮在角落不敢出聲。
她從沒見過他發這么大的火,像頭被觸到逆鱗的野獸,眼里的狠厲幾乎要溢出來。
“帶進來!”
幫主吼道。
幾個弟兄抬著個木箱進來,打開蓋子,里面果然是用油紙包著的黑塊,散發著刺鼻的氣味。
阿依旺諾在阿爹手札里見過這東西的描述——鴉片,能讓人飄飄欲仙,也能讓人傾家蕩產。
“哪來的?”
幫主的聲音冷得像冰。
“在斷龍灘撿的,像是從翻了的商船上掉下來的?!?/p>
一個弟兄戰戰兢兢地說:“這東西值錢……”
“值錢?”
幫主突然抓起一塊鴉片,狠狠砸在地上,用腳碾得粉碎:“這是催命符!誰再敢碰這東西,老子先崩了他!”
他的情緒激動得厲害,胸口劇烈起伏,那只瞎眼的眼窩都在抽搐,像是想起了什么極痛苦的事。弟兄們嚇得不敢作聲,連大氣都不敢喘。
“滾!”
幫主吼道:“把這些東西全給老子扔回江里!再讓老子看見,小心你們的皮!”
弟兄們慌忙收拾起箱子,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。
房間里只剩下幫主和阿依旺諾,空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。幫主背對著她,望著窗外漆黑的江面,肩膀微微發抖,哪里還有剛才的兇悍,倒像個受傷的困獸。
阿依旺諾的心莫名一動。他剛才提到鴉片時的反應,太激烈了,不像是單純厭惡,更像是……恐懼。
“你剛才說,你阿爹是傈僳馬幫的?”
幫主突然開口,聲音沙啞得厲害,像是嗓子里卡了沙。
阿依旺諾愣了一下,點點頭:“是……”
“那你該知道,鴉片這東西,害了多少人。”
他轉過身,獨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帶著點復雜的情緒:“多少人家破人亡,多少人賣兒鬻女,就為了這一口?!?/p>
阿依旺諾想起阿娘手札里的畫: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,跪在地上搶鴉片,旁邊是哭嚎的孩子和上吊的女人。
她心里一緊,低聲道:“阿爹手札里寫過,說這是洋鬼子的毒藥?!?/p>
幫主似乎沒想到她會這么說,愣了愣,隨即苦笑一聲:“洋鬼子的毒藥……說得好?!?/p>
他走到桌邊,重新坐下,拿起那錠徽墨,在硯臺里慢慢研磨。
他的動作很熟練,手腕輕轉,墨錠在硯臺里劃出均勻的弧線,很快就研出了一汪濃黑的墨,帶著淡淡的松煙香。
阿依旺諾看得有些出神。剛才那個暴怒的匪首,和此刻安靜研墨的男人,簡直像兩個人。
“想學嗎?”
幫主突然問。
阿依旺諾遲疑了一下,點點頭。
他把墨錠遞給她:“研墨要輕要勻,像撫摸剛出生的孩子那樣,急不得?!?/p>
阿依旺諾接過墨錠,學著他的樣子,慢慢在硯臺里轉動。
這次果然好多了,墨色漸漸變得均勻,不再是剛才那亂糟糟的樣子。
“我爹以前,也教過我研墨。”
幫主的聲音很輕,像是在自言自語:“他是個縣令,官不大,卻總說筆為刀,墨為鋒,可斬奸佞?!?/p>
阿依旺諾驚訝地抬起頭。她從沒想過,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匪首,竟然有個當縣令的爹。
“那時候家里有個小書房。”
他望著窗外,眼神有些恍惚:“爹在里面辦案子,我就趴在旁邊的小桌上,學他研墨。他總說,等我長大了,也讓我做個清官,為民做主。”
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:“可后來……有人誣陷他走私鴉片,抄了家,砍了頭。我娘受不了,也跟著去了。”
阿依旺諾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,悶悶的疼。
她想起自己的爹娘,雖然不知道他們的下落,可至少,他們沒有這樣慘死。
“是江鼠幫的老幫主救了我?!?/p>
他繼續說:“把我帶到這水寨,教我劃船,教我打殺,讓我成了現在這個樣子。”
他拿起一支毛筆,蘸了蘸墨,在宣紙上寫下兩個字。那字筆力遒勁,帶著股說不出的悲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