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磊三歲那年,蘇城的梅雨季來得格外綿長。淅淅瀝瀝的雨下了快一個月,青灰色的天空像浸了水的棉絮,沉甸甸地壓在白墻黑瓦上。李春燕把最后一件小襯衫晾在陽臺的竹竿上,水珠順著衣擺滴下來,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圈圈深色的印記。
“媽媽,我要吃海棠糕。”周磊抱著她的腿晃悠,圓乎乎的小臉貼在她的膝蓋上。孩子繼承了她的雙眼皮,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,卻比她多了幾分城里孩子的活絡,嘴里蹦出的已經是帶著吳儂軟語尾音的普通話。
李春燕蹲下來,用圍裙擦了擦兒子鼻尖的水珠:“等爸爸回來帶你去買,好不好?今天雨太大了。”她的口音里還帶著河南老家的調子,只是被蘇城的水汽泡得軟了些,像摻了糖的玉米糊。
陽臺的門被推開,周建明帶著一身濕氣走進來,脫下的皮鞋在玄關處踩出兩個深色的腳印。“回來了?”李春燕迎上去,接過他手里的公文包,“今天咋這么晚?”
“加班。”周建明的聲音有點悶,徑直走到沙發旁坐下,扯了扯領帶。他比結婚時胖了些,眼角的細紋深了,身上的機油味變成了淡淡的煙草味。機械廠去年升了他當車間主任,應酬漸漸多了起來,回來的時間也越來越晚。
李春燕沒再多問,轉身去廚房端飯菜。紅燒肉是中午特意燉的,湯汁收得濃稠,還臥了兩個土雞蛋——是老家親戚托人帶來的,說給磊磊補營養。她把雞蛋剝了殼,遞到周建明碗里:“你多吃點,看你累的。”
周建明“嗯”了一聲,扒著飯沒抬頭。電視里在放本地新聞,主持人說著軟糯的方言,李春燕豎著耳朵聽,只能聽懂大半。周磊坐在寶寶椅上,用勺子敲著碗邊,咿咿呀呀地跟著學,逗得李春燕笑出了聲。
飯后,周建明把自己關進了書房。李春燕收拾完碗筷,聽見里面傳來手機震動的聲音,接著是壓低的說話聲。她端著切好的西瓜走過去,剛想敲門,門卻“咔嗒”一聲開了。
“啥事?”周建明的眼神有點慌,手機攥在手里,屏幕還亮著。
“給你送點西瓜。”李春燕把盤子遞過去,目光掃過他的臉,“剛才誰打電話?”
“哦,廠里的事,一個同事問明天的生產計劃。”周建明接過盤子,側身擋住了身后的書桌,“你帶磊磊早點睡吧,我還得處理點文件。”
門關上的瞬間,李春燕聽見手機又響了。她站在原地,心里像被雨淋濕的棉絮,沉甸甸地發悶。這半年來,周建明總是這樣,回家越來越晚,話越來越少,手機從不離身,連洗澡都要帶進浴室。
“媽媽,講故事。”周磊拉著她的手往臥室走,小手里還攥著個變形金剛——是周建明上個月出差帶回來的,據說是最新款。
李春燕打起精神,給兒子講《三只小豬》的故事。講到大灰狼吹垮草房子時,磊磊嚇得往她懷里鉆,軟軟的小身子貼著她,讓她心里的悶郁散了些。等孩子睡熟了,她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,書房的燈還亮著,門縫里漏出模糊的光影。
她走到陽臺,雨還在下,敲打著防盜窗的鐵欄桿,發出“噠噠”的聲響。樓下的香樟樹被泡得發亮,葉片上的水珠滾下來,砸在樓下阿婆晾曬的藍印花布上。她想起剛結婚時,周建明也是這樣經常加班,但每次回來都會給她帶塊桂花糖糕,坐在床邊聽她講廠里的趣事,哪怕是劉梅又跟誰拌了嘴,他也聽得津津有味。
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?或許是從他升職那天起。那天他回來,帶著一身酒氣,說以后要讓她們娘倆過上好日子,卻沒像以前那樣抱她。或許是上個月,她翻他的外套想洗,從口袋里摸出一張電影院的票根,時間是周中的下午,他說那天在開會。
“想啥呢?”周建明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,身上帶著股陌生的香水味,不是她用的百雀羚,也不是樓下阿婆愛用的茉莉香。
李春燕嚇了一跳,轉身時碰倒了墻角的拖把,水桶里的水灑了一地。“沒、沒想啥。”她慌忙去扶拖把,手指卻被濕滑的木柄硌得生疼。
周建明沒幫忙,只是皺著眉看她:“毛手毛腳的。我明天要穿的襯衫熨了嗎?”
“熨、熨好了,掛在衣柜里。”李春燕的聲音有點發顫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那夜她睡得很不安穩,磊磊的小呼嚕聲在耳邊響著,她卻睜著眼睛到天亮。窗外的雨停了,天蒙蒙亮時,她看見窗臺上的仙人掌掉了片葉子,是被昨晚的風吹的。
日子像梅雨季的云,沉甸甸地壓著。周建明的晚歸成了常態,有時甚至徹夜不歸,說是廠里趕工,在宿舍住了。李春燕不敢多問,只是每天把他的襯衫熨得筆挺,把紅燒肉燉得軟糯,好像只要這些不變,日子就能回到從前。
她開始更頻繁地給老家打電話。王秀蓮在電話里總說:“男人嘛,在外打拼不容易,你多擔待點。磊磊都三歲了,好好過日子比啥都強。”父親接過電話,只會重復那句:“照顧好自己,照顧好娃。”
掛了電話,李春燕看著墻上的全家福,照片里的周建明摟著她的肩,笑得一臉燦爛,那時他還沒啤酒肚,她的辮子上還系著紅繩。她用手指摩挲著照片里自己的臉,突然發現,這些年她好像沒怎么變,又好像變得連自己都快認不出了——曾經攥著鐮刀割麥的手,現在只會洗衣做飯;曾經敢跟父親說“不嫁跛子”的犟脾氣,現在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討好。
那天去菜市場,她遇見了劉梅。當年一起在流水線插件的姑娘,后來嫁了個安徽來的貨車司機,現在在菜場旁邊開了家小超市。劉梅拉著她的手,說她瘦了,眼圈也黑了。
“燕兒,你跟周建明是不是鬧別扭了?”劉梅往她手里塞了袋話梅,“前陣子我看見他跟個年輕姑娘在商場里買衣服,那親熱勁兒……”
李春燕的心猛地一沉,手里的塑料袋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番茄滾了一地。“你看錯了吧?”她撿起番茄,指尖冰涼,“他那人木訥,不會的。”
“我咋會看錯?”劉梅幫她撿著菜,“那姑娘穿個紅裙子,頭發燙得卷卷的,一看就不是正經人。燕兒,你可得當心點,男人有錢就變壞,這話不是沒道理的。”
從菜市場回來,李春燕的腳步像灌了鉛。路過小區門口的報亭,老板笑著跟她打招呼:“周太太,今天的晚報要不要?上面有你們家周主任的報道呢。”
她接過報紙,頭版的角落果然有篇小通訊,寫周建明帶領車間攻克技術難關,旁邊配著他戴安全帽的照片,笑得一臉嚴肅。她把報紙捏在手里,指節都白了。
回到家,磊磊在客廳里搭積木,看見她回來,舉著個歪歪扭扭的房子喊:“媽媽,這是我們家!”李春燕蹲下來抱住他,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,砸在兒子的頭發上。
“媽媽,你咋哭了?”磊磊用小手擦她的臉,“是不是爸爸又不回來吃飯了?磊磊不鬧,媽媽別哭。”
李春燕哽咽著說不出話。她不能讓兒子看出不對勁,這孩子心思敏著呢,上次周建明發脾氣摔了杯子,磊磊夜里就做了噩夢,哭著喊“爸爸別生氣”。
傍晚,周建明回來了,手里提著個精致的禮盒。“給你的。”他把盒子遞給她,語氣有點不自然。
李春燕打開一看,是條金項鏈,吊墜是個小小的“愛”字。她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——結婚紀念日剛過,他生日還有倆月,這突如其來的禮物,讓她渾身發毛。
“咋突然買這個?”她把項鏈放回盒子里。
“看你最近心情不好,給你添點喜氣。”周建明避開她的目光,“我去洗澡了。”
他的手機落在沙發上,屏幕亮著,彈出一條微信消息,發信人備注是“小琳”,內容只有三個字:“睡了嗎?”
李春燕的血液好像瞬間凍住了。她盯著那三個字,手指抖得厲害,想點開看更多,又怕看到更讓她崩潰的東西。浴室里傳來嘩嘩的水聲,她拿起手機,指紋解鎖——以前她的指紋也能解開,現在卻提示“識別失敗”。
心徹底沉了下去。就像小時候在麥地里踩到被雨水泡軟的土坑,一腳踩空,整個人往下墜,抓不住任何東西。
周建明從浴室出來時,看見她坐在沙發上,手里捏著他的手機。“你拿我手機干啥?”他的聲音陡然變厲。
“小琳是誰?”李春燕抬起頭,眼淚模糊了視線,“你告訴我,她是誰?”
周建明的臉瞬間漲紅,搶過手機揣進兜里:“你瞎看啥?同事而已,問工作上的事。”
“同事會問你睡了嗎?”李春燕站起來,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,“你說啊!你那些加班的夜晚,是不是都跟她在一起?你口袋里的電影票根,商場里的紅裙子,都是給她的吧?”
周磊被嚇得哭了起來,抱著李春燕的腿喊:“媽媽,別吵架。”
周建明的氣焰矮了半截,聲音軟下來:“燕兒,你別瞎想,我跟她真沒什么。就是……就是最近廠里事多,壓力大,跟她多說了幾句話。”
“沒什么?”李春燕笑了,眼淚卻掉得更兇,“那你告訴我,為啥你的手機不讓我碰了?為啥你身上有別的女人的香水味?為啥你看我的眼神,越來越像看陌生人?”
她想起這些年自己的付出:為了他一句“在家歇著”,辭掉了廠里的工作;為了學做蘇幫菜,被熱油燙了滿手的疤;為了跟他父母處好關系,學著聽難懂的方言,過年給他們織毛衣……她以為自己把根扎進了這片土地,卻原來只是懸在半空的浮萍。
周建明沒再解釋,蹲在地上抽煙,煙霧繚繞中,他的臉模糊不清。客廳里只剩下磊磊的哭聲和時鐘滴答的聲響,像在倒數著什么。
那天晚上,他們分房睡了。李春燕抱著磊磊躺在床上,孩子哭累了,趴在她懷里睡著了,小眉頭還皺著。她睜著眼睛看天花板,想起剛認識周建明的時候,他在她生病時送來的那碗小米粥,甜得能化進心里。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?
窗外的月亮終于從云里鉆了出來,慘白的光透過窗簾照進來,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,像一道無法愈合的裂痕。
梅雨季快結束的時候,李春燕在周建明的西裝口袋里發現了一張開房收據。日期是上周六,他說去鄰市出差的那天。地址在市中心的酒店,離機械廠很遠。
她沒哭,也沒鬧,只是把收據折好,放進了自己的錢包。那天下午,她去了那家酒店,在大堂里坐了三個小時,看著穿著光鮮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,突然就想通了。
回到家,她把周建明的襯衫從衣柜里拿出來,疊得整整齊齊,放在沙發上。又把那條金項鏈放進禮盒,擺在襯衫旁邊。磊磊在客廳里玩積木,她走過去,蹲下來抱了抱他。
“磊磊,媽媽要是跟爸爸分開,你跟誰?”她的聲音很平靜,像在說今天的天氣。
磊磊眨巴著眼睛:“啥是分開?是不是像樓下的小宇,爸爸媽媽不在一起了?”
李春燕點點頭。
“那我跟媽媽。”磊磊抱住她的脖子,“爸爸總不回家,媽媽會給我講故事。”
傍晚周建明回來時,看見李春燕坐在沙發上,面前擺著離婚協議書。是她托劉梅找律師寫的,條款很簡單:房子和存款都留給磊磊,她凈身出戶。
“你這是干啥?”周建明的臉色煞白,“我不是跟你說了,我跟她斷了……”
“斷不斷,跟我沒關系了。”李春燕打斷他,把筆推到他面前,“簽字吧。磊磊跟你,他是周家的根,在蘇城上學方便。我……我回河南。”
“回河南?你回去干啥?”周建明急了,“你在這兒住了這么多年,回去咋生活?燕兒,我知道錯了,你再給我一次機會,行不行?”
李春燕看著他,突然覺得很陌生。這個曾經讓她覺得能依靠一輩子的男人,此刻的眼淚和哀求,都像演出來的戲。“周建明,”她輕輕說,“我李春燕是從黃土里長出來的,不是誰的依附品。以前不是,現在更不是。”
她想起老家的麥子,被冰雹砸了,被干熱風烤了,只要根還在,來年照樣能長出新苗。她的根,或許從來就沒真正扎進過這片濕潤的土地。
周建明最終還是簽了字。簽字的時候,他的手一直在抖,筆尖劃破了紙。磊磊不知道發生了什么,舉著積木跑過來,說要給爸爸看他搭的新房子。
李春燕別過臉,不敢看兒子的眼睛。她怕自己一回頭,就舍不得走了。
收拾行李的時候,她只裝了幾件自己的舊衣服,還有母親給她縫的那個藍布包袱,里面包著磊磊小時候的胎發,和她剛到蘇城時張嬸給的地址。周建明想給她塞錢,被她推開了。
“照顧好磊磊。”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。
走出小區大門時,天又開始下雨,不大,卻密密匝匝的,像在織一張網。她沒打傘,任由雨水打濕頭發和衣服。路過報亭,老板還在喊:“周太太,晚報要不要?”
她腳步沒停,一直往前走。路邊的香樟樹綠得發亮,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,像極了老家雨后的麥場。她想起十八歲那年,自己攥著五十塊錢,揣著對“上有天堂”的憧憬來到這里,以為抓住了云,最后卻發現,自己最該抓住的,是腳下的土地。
長途汽車站的廣播在喊去往河南商丘的班車即將發車。李春燕捏緊手里的車票,票面上的“蘇州”兩個字被雨水打濕,暈開了淡淡的墨痕。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座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,白墻黑瓦在雨霧中若隱若現,像一場漸漸模糊的夢。
上車找座位時,她遇見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,也是河南口音,說在蘇城的電子廠打工,孩子放暑假,帶他回老家看看。女人問她:“妹子,你也是回家?”
李春燕點點頭,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,突然笑了。她想起剛到蘇城時,劉梅說嫁過來就能落戶口,不用再回黃土塬了。現在看來,落不落戶口又有什么關系呢?黃土塬上的麥子,從來都不需要城市的戶口,照樣能在風里長得筆直。
車開了,汽笛聲長鳴,像在跟過去告別。李春燕靠在椅背上,閉上眼睛。夢里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麥收的午后,她蹲在田埂上,看父親揮著鐮刀割麥,麥穗在陽光下閃著金黃的光,風一吹,麥浪滾滾,一直連到天邊。
她知道,這一次回去,不再是為了逃避,也不是為了依附誰。她要像老家的麥子一樣,把根扎進土里,哪怕經歷冰雹和干旱,也要自己長出一片金黃。
只是,閉上眼的瞬間,她還是聽見了磊磊喊“媽媽”的聲音,像根細細的線,一頭系著她的心,另一頭,留在了那座濕潤的江南城市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