綠皮火車駛入蘇城地界時,窗外的雨又淅淅瀝瀝下了起來。細密的雨絲斜斜地織著,把白墻黑瓦的老房子暈染成一幅水墨畫,墻根的青苔在雨霧里泛著濕漉漉的綠。李春燕把臉貼在布滿水汽的車窗上,指腹無意識地劃過玻璃上的雨痕——這是她離開蘇城的第三個月,可每條巷子、每棵樹,都還像刻在骨子里似的熟悉。
“喝口水吧。”陳陽遞過一瓶礦泉水,瓶蓋已經擰松了。他坐在對面,白襯衫的袖口卷著,露出的小臂上沾著點機油漬,是昨天幫列車員修行李架時蹭上的。這一路他沒多說什么,卻總能在她發愣時遞過紙巾,在她起身時按住搖晃的桌板,像塊沉默的石頭,穩穩地托著她慌亂的心。
李春燕接過水,指尖碰到他的指腹,溫熱的觸感讓她想起車間里那杯沒喝完的豆漿。“謝謝。”她低下頭,瓶身上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,滴在洗得發白的工裝褲上,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。
“別緊張。”陳陽的聲音很輕,像雨打芭蕉的調子,“見了磊磊,好好跟他說。周建明那邊,有我呢。”
她點點頭,喉嚨卻有點發緊。來的路上她想了無數次,見到周建明該說什么,見到那個“王老師”該是什么表情,可真要到站了,腦子里卻像被雨泡過的棉絮,脹得發沉,什么都想不起來。
出火車站時,雨下得更密了。陳陽把帆布包頂在頭上,護著她往公交站臺跑,他的肩膀寬寬的,像片移動的屋檐,把大部分雨都擋在了外面。公交站臺的長椅上坐著個賣梔子花的老太太,藍布衫被雨水打濕了大半,竹籃里的白花開得正盛,在雨里透著甜香。
“姑娘,買朵花吧,香香的。”老太太顫巍巍地遞過一朵,“蘇城的梔子,雨打了才更俊。”
李春燕沒接,陳陽卻掏出兩塊錢買了一朵,別在她的工裝口袋上。“拿著,沾點喜氣。”他的指尖擦過她的衣襟,像羽毛掃過心尖,癢得她縮了縮脖子。
公交車在雨里晃晃悠悠地開著,報站的吳儂軟語透過雨幕傳來,帶著點黏糊糊的甜。李春燕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,眼眶突然有點熱——那家她常帶磊磊去的海棠糕鋪子還在,只是換了新招牌;路口的香樟樹更粗了,枝葉在雨里綠得發亮;甚至連公交司機都還是那個愛哼評彈的老師傅,只是頭發更白了些。
一切都沒變,又好像什么都變了。
到小區門口時,雨小了些。李春燕站在傳達室旁的屋檐下,看著那棟熟悉的居民樓,腿像灌了鉛似的邁不開。陳陽把帆布包往她手里一塞:“我去買瓶水,你先進去?”
她知道他是想給她單獨面對的空間,可心里那點勇氣,像被雨水泡軟的紙,早就塌了。“要不……你跟我一起?”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。
陳陽笑了,眼里的光比雨后天晴的太陽還亮:“好。”
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,黑黢黢的。李春燕摸著墻往上走,樓梯扶手的漆皮掉了不少,露出底下的木頭,跟她離開時一模一樣。走到三樓,她家的防盜門虛掩著,里面傳來磊磊的笑聲,還有個陌生的女聲在說“慢點吃,沒人跟你搶”。
那笑聲像根針,狠狠扎進李春燕的耳朵。她深吸一口氣,推開門。
客廳里,周建明坐在沙發上看報紙,旁邊的年輕女人正給磊磊夾排骨,那女人穿著米白色的連衣裙,頭發燙成波浪卷,正是她在電話里聽過無數次的“王老師”——王琳。磊磊嘴里塞得鼓鼓的,看見她進來,眼睛一下子瞪圓了,排骨從嘴里掉出來,落在地上。
“媽?”
王琳慌忙站起來,手在圍裙上蹭了蹭,臉上擠出點尷尬的笑:“你是……李姐吧?建明跟我提過你。”
周建明放下報紙,臉色不太好看:“你怎么回來了?”
“我回來看我兒子。”李春燕的聲音有點抖,卻努力挺直了背,“磊磊,跟媽媽走。”
“我不!”磊磊突然撲到王琳身后,“爸爸說你不要我了,王老師會照顧我。”
李春燕的心像被狠狠攥住,疼得喘不過氣。她看著兒子躲在那個女人身后,小小的身子抖著,眼里滿是陌生和戒備,眼淚瞬間涌了上來:“磊磊,媽媽什么時候說過不要你?媽媽是去掙錢,想讓你過得好點……”
“掙錢就可以不來看我嗎?”磊磊哭了起來,“王老師天天給我講故事,給我做糖醋排骨,你都沒有!”
“小孩子懂什么!”陳陽突然開口,往前站了一步,把李春燕護在身后,“他是你媽,懷胎十月生下你,怎么可能不要你?周建明,你就是這么教孩子的?”
周建明的臉漲紅了,猛地站起來:“你誰啊?我們家的事跟你有啥關系?”
“我是她同事,看不慣你這么欺負人!”陳陽的個子比周建明高半個頭,居高臨下地看著他,“春燕凈身出戶把房子留給孩子,你倒好,剛離婚就帶別的女人回家,還教唆孩子不認媽?”
“你胡說八道什么!”周建明急了,伸手就要推陳陽,“我跟燕兒的事輪不到你插嘴!”
“住手!”李春燕抓住周建明的胳膊,她的手勁不大,卻帶著股狠勁,“周建明,我回來不是跟你吵架的。磊磊是我兒子,我有權來看他。你要是還念點舊情,就別讓孩子夾在中間為難。”
王琳在旁邊拉著周建明:“建明,別說了,李姐也是為了孩子好。要不……我先回去?”
“走什么走!”周建明甩開她的手,“這是我家,要走也是他們走!”
客廳里的空氣像凝固了似的,磊磊的哭聲、周建明的吼聲、王琳的勸聲混在一起,像鍋煮壞了的粥,亂糟糟的。李春燕看著眼前這一幕,突然覺得很累——為了這個男人,為了這個家,她耗盡了十四年的青春,最后換來的,就是這樣一場難堪的鬧劇。
“磊磊,”她蹲下來,看著躲在王琳身后的兒子,聲音放得很軟,“媽媽知道你怪我。是媽媽不好,沒跟你說清楚就走了。但媽媽向你保證,以后一定會經常來看你,好不好?”
磊磊咬著嘴唇,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,卻不說話。
“周建明,”李春燕站起身,目光平靜地看著他,“我今天不帶走磊磊,但是我有兩個條件。第一,不準在孩子面前說我的壞話;第二,我每周來看他一次,你不能攔著。”
周建明盯著她看了半天,又瞥了眼旁邊的陳陽,最終哼了一聲:“隨你。”
李春燕摸了摸磊磊的頭,他沒躲,只是肩膀還在抖。“媽媽下周再來看你,給你帶新的變形金剛。”她轉身往外走,陳陽默默跟在她身后。
走出樓道時,雨已經停了。夕陽從云縫里鉆出來,給濕漉漉的地面鍍上了層金邊。李春燕深吸一口氣,空氣里有梔子花的甜香,還有泥土被雨水泡透的腥氣,像極了老家雨后的麥場。
“沒事了。”陳陽遞給她一張紙巾,“至少他答應讓你來看孩子了。”
“嗯。”李春燕擦著眼淚,卻笑了,“謝謝你,陳陽。要是沒有你,我真不知道該咋辦。”
“跟我還客氣啥。”陳陽撓了撓頭,耳朵有點紅,“現在去哪兒?找地方住下?”
“先去看看劉梅吧。”李春燕說。當年一起在電子廠插件的姐妹,現在在菜場旁邊開超市,離婚后她只跟劉梅通過一次電話。
劉梅的超市不大,貨架擺得滿滿當當,門口堆著箱礦泉水。看見李春燕,她手里的計算器“啪”地掉在地上:“燕兒?你咋回來了?”
聽完李春燕的話,劉梅罵了句“周建明不是東西”,又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:“瘦了,也黑了。在廠里是不是受委屈了?”
“沒有,挺好的。”李春燕笑了笑,指了指旁邊的陳陽,“這是我同事,陳陽,陪我回來的。”
劉梅的眼睛在兩人之間轉了圈,露出了然的笑:“年輕就是好。燕兒,我跟你說,這人看著靠譜,比周建明強多了。”
陳陽的臉又紅了,撓著頭去看貨架上的方便面。
聊到天黑,劉梅非要留他們吃飯。炒了盤番茄炒蛋,燉了鍋排骨湯,都是李春燕愛吃的。吃飯時,劉梅說周建明跟王琳早就好上了,在她沒離婚前就租了房子同居,“要我說,離了也好,那種男人,不值得你留戀”。
李春燕沒說話,只是給陳陽夾了塊排骨。他吃得很香,說比食堂的飯菜好吃多了,逗得劉梅直笑。
晚上住劉梅家隔壁的小旅館,雙人間。洗過澡,李春燕坐在床邊擦頭發,看著陳陽在對面鋪整理東西,他的動作很利落,疊的衣服方方正正的,像車間里碼整齊的零件。
“今天……謝謝你。”她又說了一遍。
“說了不用謝。”陳陽轉過身,手里拿著那朵被雨水打蔫的梔子花,“還香著呢。”
他把花插在礦泉水瓶里,放在窗臺上。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,給花瓣鍍上了層銀輝。兩人都沒說話,房間里靜悄悄的,只有窗外的蟲鳴聲和彼此的呼吸聲。
“春燕,”陳陽突然開口,“我知道你有顧慮,但我……”
“別說了。”李春燕打斷他,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,“我現在……還沒想好。”
陳陽點點頭,沒再追問:“早點睡吧,明天還要趕火車。”
夜里,李春燕躺在床上,聽著對面鋪傳來的均勻呼吸聲,怎么也睡不著。她想起第一次來蘇城的樣子,十八歲,穿著布鞋,攥著五十塊錢,對未來充滿憧憬;想起嫁給周建明時,他說要讓她過上好日子;想起磊磊出生時,她抱著那個皺巴巴的小嬰兒,覺得擁有了全世界。
那些曾經以為牢不可破的幸福,原來這么脆弱,像車間里沒焊牢的零件,輕輕一碰就散了。
可現在,身邊這個年輕的男人,卻像顆新擰上的螺絲,帶著生澀的韌勁,一點點把她散架的生活往起拼。她不知道這拼起來的架子能不能站穩,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再往前走一步,但心里那點熄滅的火苗,好像又被風吹亮了些。
第二天一早,他們去看磊磊。周建明不在家,王琳把孩子送下來,臉上帶著點不自然的笑:“磊磊說想跟你們去公園玩。”
李春燕牽著磊磊的手,他沒再躲,只是低著頭,手指絞著衣角。陳陽買了個棉花糖,遞到磊磊面前,他猶豫了一下,接了過去。
公園里的香樟樹綠油油的,石凳上坐著下棋的老頭,草坪上有孩子在放風箏。陳陽帶著磊磊去喂鴿子,小家伙很快就跟他熟了,咯咯地笑著追鴿子跑,臉上沾了不少面包屑。
李春燕坐在長椅上看著他們,陽光透過樹葉灑在身上,暖暖的。劉梅說得對,陳陽是個靠譜的男人,他看磊磊的眼神,干凈又真誠,不像周建明,總帶著點功利的算計。
“媽媽,陳叔叔說他會修變形金剛。”磊磊跑過來,手里舉著個缺了胳膊的機器人,“他說下次來看我時給我修好。”
“是嗎?那你要謝謝陳叔叔。”李春燕摸了摸兒子的頭。
“謝謝陳叔叔!”磊磊脆生生地喊。
陳陽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:“不客氣,小男子漢。”
離別的時候,磊磊突然抱住李春燕的腿:“媽媽,你別再走了好不好?”
李春燕的眼淚差點掉下來,蹲下來抱住他:“媽媽要去掙錢給你買變形金剛啊。等媽媽攢夠了錢,就……”
她沒說下去。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蘇城重新站穩腳跟,也不知道該怎么跟兒子解釋自己和陳陽的關系。
“我會來看你的。”她只能這樣說。
火車駛離蘇城時,李春燕又趴在車窗上往外看。夕陽把那棟居民樓的影子拉得很長,像條扯不斷的線。陳陽遞給她一塊海棠糕,是早上特意去買的:“嘗嘗,還是你愛吃的那家。”
甜膩的味道在舌尖化開,混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。李春燕知道,蘇城這趟回來,不僅是為了磊磊,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了斷——和過去的自己,和那段失敗的婚姻。
至于未來,她不知道會怎樣。但看著身邊這個年輕的男人,看著窗外漸漸模糊的白墻黑瓦,她突然覺得,或許可以試著相信一次,相信那些破碎的齒輪,真的能重新咬合,轉出條新的路來。
口袋里的梔子花香氣淡了些,卻像鉆進了心里,甜絲絲的,帶著點雨后泥土的清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