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間的焊錫煙又濃了些，帶著股甜膩的嗆味，在吊扇的攪動下彌漫開來。李春燕的剪刀在電容引腳間翻飛，金屬碎屑落在工裝褲的膝蓋處，積了薄薄一層銀白。她的速度比剛來時快了不少，筐里的成品電容堆得像座小丘，連王芳路過時都忍不住多瞥了兩眼，雖然嘴上沒說啥，眉頭卻舒展了些。

“春燕，發啥呆呢？”趙曉用胳膊肘撞了撞她，手里的剪刀“咔嚓”一聲，又剪斷一對引腳，“陳技術員在那邊看你半天了?！?/p>

李春燕的手猛地一頓，剪刀差點剪到手指。她慌忙抬頭，只見陳陽站在車間那頭，正對著她這邊笑，手里還拿著個文件夾，白襯衫的袖口卷著，露出結實的小臂。陽光透過高窗照在他身上，給他的輪廓鑲了圈金邊，像廠里宣傳欄里印著的“青年標兵”。

“看啥呢？魂都飛了?！壁w曉擠眉弄眼，“自從從蘇城回來，你倆就跟地下黨接頭似的，眼神都能拉絲了?！?/p>

李春燕的臉“騰”地紅了，低下頭繼續剪電容，指尖的紅痕被晨光映得格外清晰——那是這些天剪電容磨出來的，邊緣已經結了層薄繭。從蘇城回來后，陳陽沒再刻意躲著她，會在午飯時端著餐盤坐在她對面，會在她加班時多留一盞燈，會在她被王芳刁難時不動聲色地解圍。

就像昨天，王芳說她剪的電容不合格，要扣她半天工資。陳陽剛好來巡查，拿起電容看了看，淡淡地說：“誤差在允許范圍內，質檢部的數據我看過?！蓖醴嫉哪標查g漲成了豬肝色，嘴里嘟囔著“就你懂”，悻悻地走了。

“他好像在等你吃飯?！壁w曉用下巴指了指車間門口，“快去吧，別讓人等著?！?/p>

李春燕點點頭，把剪刀放進抽屜。穿過車間的過道時，機器的嗡鳴聲好像都變柔和了，震得她耳朵發麻。陳陽站在門口的梧桐樹下，手里拿著兩個肉包子，見她過來，把其中一個遞過來：“剛買的，還熱乎?！?/p>

包子的熱氣混著肉香鉆進鼻腔，李春燕的肚子“咕咕”叫了起來。她接過包子，指尖碰到他的掌心，像有電流竄過，慌忙縮回手：“謝謝。”

“蘇城的事，想通了？”陳陽靠在樹干上，咬了口包子，碎屑掉在藍工裝上，像撒了把芝麻。

“嗯?！崩畲貉嘈】谝е?，肉餡的湯汁燙得她舌尖發麻，“磊磊這周給我打電話了，說王老師沒住家里，爸爸也沒再提讓她搬進來的事?！?/p>

“那就好?！标愱柨粗?，眼神很亮，“我就說，周建明不敢太過分?！?/p>

李春燕沒說話，心里卻暖烘烘的。從蘇城回來的火車上，她想了一路，陳陽說的對，年齡、身份、過去的經歷，這些都不該成為阻礙。她已經輸過一次了，難道還要因為害怕再次失敗，就錯過眼前的溫暖嗎？

“春燕，”陳陽突然放下手里的包子，表情變得認真起來，“我知道你有顧慮，但我……”

“別說了?！崩畲貉啻驍嗨?，臉頰燙得能煎雞蛋，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陳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，像點燃的焊錫，閃著光：“那你……”

“我還沒想好?！彼拖骂^，聲音小得像蚊子哼，“但我想……試試?！?/p>

陳陽笑了，笑得像個得到糖的孩子，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了?！昂?，我們慢慢來。”

那天的陽光好像格外暖，透過梧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，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李春燕咬著包子，看著陳陽笑，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，又像喝了母親泡的槐花蜜，甜絲絲的，漾開了一圈圈漣漪。

從那天起，車間里的流言蜚語多了起來。有人說李春燕老牛吃嫩草，想攀高枝；有人說陳陽被灌了迷魂湯，放著年輕姑娘不要，偏要個離婚帶娃的；還有人說王芳看李春燕不順眼，要給她穿小鞋。

“別理那些嚼舌根的。”趙曉把一筐新電容推過來，“她們就是嫉妒，嫉妒你有人疼。”

李春燕點點頭，手里的剪刀卻慢了些。她不怕別人說閑話，就怕陳陽受委屈。他是大學生，前途無量，不該因為她被人指指點點。

這天下午，陳陽調試設備時不小心被零件砸到了手，鮮血直流。李春燕正在剪電容，聽見動靜跑過去，看見他的左手食指被劃了道深口子，血順著指尖往下滴，染紅了藍色的工裝。

“快去醫務室！”她拉著他就往車間外跑，手心全是汗。

醫務室的醫生不在，只有個實習護士。李春燕搶過消毒水和紗布，小心翼翼地給他清理傷口，手指因為緊張而發抖。陳陽的手很燙，掌心的老繭比她想象中厚，是常年擰螺絲、握扳手磨出來的。

“疼嗎？”她低著頭，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。

“不疼?！标愱柨粗?，聲音很輕，“有你在，就不疼?！?/p>

李春燕的臉一下子紅了，紗布差點纏到他的手腕上。實習護士在旁邊偷笑，她的手更抖了，好不容易才把傷口包扎好。

“謝謝你，春燕。”陳陽活動了下手指，“比護士包得好?！?/p>

“別亂動?！彼凉值乜戳怂谎?，心里卻甜滋滋的。

回到車間時，王芳正站在李春燕的工位前，手里拿著個剪壞的電容，臉色鐵青。“李春燕，你看看你剪的啥玩意兒！這都第幾回了？不想干就滾蛋！”

李春燕的心里咯噔一下，那電容不是她剪的，她認得出來，是二組莉莉的手法。她剛想解釋，陳陽卻往前站了一步：“王組長，這電容不是春燕剪的，她的手法我認識。再說，她剛才是陪我去醫務室了，我手受傷了?！?/p>

他舉起纏著紗布的手，傷口滲出的血染紅了白色的紗布，看著觸目驚心。

王芳的氣焰矮了半截，嘴里嘟囔著“受傷就了不起啊”，卻沒再追究，轉身走了。莉莉在旁邊狠狠地瞪了李春燕一眼，把頭埋得更低了。

“謝謝你。”李春燕看著陳陽，眼里有些濕潤。

“跟我還客氣啥。”陳陽笑了笑，“以后誰再欺負你，告訴我?！?/p>

那天晚上，陳陽請李春燕去廠區外的小飯館吃飯。點了個番茄炒蛋，一個紅燒排骨，都是她愛吃的。飯館里人不多，收音機里放著鄧麗君的歌，甜膩的歌聲混著飯菜的香氣，像杯溫好的米酒，讓人微醺。

“我跟我爸媽說了。”陳陽突然開口，手里的筷子頓了頓，“說我喜歡上一個人，是廠里的同事?！?/p>

李春燕的心跳猛地加速，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：“他們……咋說？”

“我媽沒說啥，就說讓我自己想清楚。”陳陽的眼神有些黯淡，“我爸……不太同意，說你比我大，還帶著個孩子?！?/p>

李春燕的心沉了下去，手里的筷子差點掉在地上。她就知道，不會這么順利的。

“但我沒聽他們的?！标愱栁兆∷氖郑菩暮芘?，“我的事，我自己做主。春燕，我喜歡你，跟你的年齡、過去都沒關系，就因為你是李春燕。”

飯館的燈光很暗，照在他的臉上，眼神格外認真。李春燕看著他，眼淚突然掉了下來，不是傷心，是感動。在蘇城的十四年，周建明從來沒跟她說過這樣的話，他總是說“你要懂事”“你要體諒我”，卻從沒問過她想要什么。

“陳陽……”她哽咽著說不出話。

“別說話，聽我說?！标愱柼嫠亮瞬裂蹨I，指尖帶著點粗糙的暖意，“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，以后有我在，我不會讓你再受委屈。我會對磊磊好，會努力掙錢，讓你們娘倆過上好日子。”

窗外的月亮升起來，透過窗戶照在桌子上，給飯菜鍍上了層銀輝。李春燕看著陳陽，突然覺得，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年，坐在開往蘇城的火車上，心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。

只是這一次，她不再是孤身一人。

回到宿舍時，趙曉還沒睡，正對著鏡子涂口紅?？匆娎畲貉啵劬σ涣粒骸凹s會去了？看你這紅光滿面的?！?/p>

李春燕笑了笑，沒說話，從包里拿出個小盒子，是陳陽送她的護手霜，比上次那個更好，帶著淡淡的梔子花香。

“喲，升級了？”趙曉湊過來看，“這得不少錢吧？”

“他說……這個更滋潤?！崩畲貉嗟哪樣悬c紅，把護手霜放進抽屜，“趙曉，你說……我是不是太自私了？他爸媽不同意，我還……”

“啥叫自私？”趙曉打斷她，“感情是兩個人的事，跟他爸媽有啥關系？只要你們倆好好的，日子久了，他們自然會接受。再說，陳陽那小子看著就不是聽爸媽話的主，你就放心吧?！?/p>

李春燕點點頭，心里踏實了些。她坐在床邊，看著窗外的月亮，想起陳陽握她手時的溫度，想起他說“我的事我自己做主”時的堅定，嘴角忍不住向上揚。

也許，真的可以像趙曉說的那樣，好好地愛一次，好好地活一次。

第二天一早，李春燕去車間時，發現自己的工作臺上多了一盆仙人掌，是陳陽放的，花盆上畫著只小熊，跟他上次送的護手霜盒子很像。仙人掌的刺上還別著張紙條，上面是陳陽清秀的字跡：“像你一樣，堅韌又可愛?！?/p>

李春燕的心跳漏了一拍，把紙條小心翼翼地放進錢包，嘴角的笑意藏不住。陽光透過高窗照進來，落在仙人掌上，給它的刺鍍上了層金邊，像撒了把碎金。

她知道，未來的路不會一帆風順，會有流言蜚語，會有家庭阻力，會有生活的刁難。但只要身邊有這個年輕的男人，有這份滾燙的心意，她就有勇氣走下去。

就像車間里的焊錫，雖然會燙到手，卻能把零散的零件牢牢焊在一起，組成一個完整的世界。而她和陳陽的世界，才剛剛開始。

剪刀再次落下，“咔嚓”一聲脆響，剪斷了電容的引腳，也剪斷了心里最后一絲猶豫。李春燕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，像雨后的梔子花，干凈又熱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