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城的春天來得悄無聲息，車間窗外的香樟樹抽出嫩紅的新芽，雨水打在玻璃上，匯成細細的水流，像極了李春燕此刻的心情——既帶著對未來的憧憬，又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。

“發啥愣呢？陳技術員又在門口等你了。”趙曉用胳膊肘撞了撞她，手里的電容剪得飛快，金屬碎屑在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，“看你這魂不守舍的樣子，是不是在想婚紗照該穿紅的還是白的？”

李春燕的臉“騰”地紅了，手里的剪刀差點剪到手指。陳陽父親上周正式松口，說“五一就把證領了，簡單辦幾桌，請家里親戚和廠里相好的同事熱鬧熱鬧”。張慧蘭更是拉著她去挑布料，說要給她做件紅棉襖當喜服，“咱老陳家娶媳婦，不能太寒磣”。

“別瞎說。”她低下頭，指尖的銀戒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——那是陳陽送她的定情信物，她幾乎天天戴著，連睡覺都舍不得摘。

陳陽站在車間門口，穿著件干凈的白襯衫，手里提著個保溫桶，見她出來，眼睛彎成兩道月牙：“我媽煮的銀耳羹，放了紅棗，你補補身子。”

保溫桶里的甜香漫開來，混著車間外淡淡的花香，讓人心里暖暖的。李春燕捧著搪瓷碗，看著陳陽被風吹亂的額發，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倉庫見他的樣子——穿著藍色工裝，蹲在機器旁，手指靈活地擺弄著零件，陽光照在他身上，像鍍了層金邊。

“婚紗照的事，你想好了嗎？”陳陽撓了撓頭，耳朵有點紅，“我媽說去公園拍，那里的花開得正好；我爸說去照相館，正經些。”

“聽你爸媽的吧。”李春燕喝了口銀耳羹，甜糯的暖意從喉嚨淌到胃里，“我都行。”

“那可不行，得聽你的。”陳陽按住她的手，掌心的溫度透過碗壁傳過來，“這是咱們倆的婚紗照，你喜歡最重要。”

車間里傳來趙曉的起哄聲，李春燕的臉更燙了，低頭抿著嘴笑。陽光透過香樟樹的縫隙灑下來，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，像撒了把碎金。她突然覺得，原來幸福可以這么簡單，不過是一碗熱羹，一句貼心話，一個溫暖的眼神。

婚禮的籌備比想象中繁瑣。張慧蘭帶著她去布料市場挑紅布，老板是個快嘴的本地老太太，見她們進來就攛掇：“這匹云錦好，紅得正，上面的牡丹是金線繡的，最適合做喜服。”

李春燕摸著布料上精致的花紋，心里盤算著價格——這匹布夠她剪半個月電容了。她剛想拉著張慧蘭走，老太太又說：“姑娘是河南來的吧？我年輕時也去過商丘，那里的麥子長得真好。”

“您去過？”李春燕愣住了。

“可不是嘛，”老太太嘆了口氣，“五八年支農，在那兒待了三年，學會了割麥，還會唱你們那兒的山歌呢。”她清了清嗓子，哼起一段調子，雖然跑了調，卻帶著濃濃的鄉土味。

李春燕的眼眶突然有點熱，想起母親在麥地里唱的歌謠，想起父親揮著鐮刀的背影。張慧蘭看在眼里，悄悄對老板說：“就這匹，包起來。”

“媽，太貴了。”李春燕拉著她的胳膊，聲音有點急。

“不貴，”張慧蘭拍了拍她的手，眼里帶著慈愛的笑意，“一輩子就結一次婚，不能委屈了自己。”

從布料市場出來，張慧蘭又拉著她去買三金。金店的柜臺擦得锃亮，金光閃閃的首飾晃得人眼睛疼。售貨員推薦了條粗粗的金項鏈，說“戴著氣派”。張慧蘭卻搖搖頭，指著條細巧的金手鏈：“這個好，細巧，干活也方便。”

李春燕看著手鏈上的小鈴鐺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。在蘇城的十四年，周建明從未帶她來過金店，他總說“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沒用，不如多買點吃的”。那時她信了，以為日子過得實在比什么都強，現在才明白，儀式感不是虛榮，是藏在細節里的在乎。

“對了，”張慧蘭付了錢，突然說，“你爸媽那邊，我讓老陳寄了些蘇式點心過去，順便說了咱們結婚的事。他們說……想來參加婚禮。”

李春燕的心跳漏了一拍，手里的手鏈差點掉在地上：“我爸媽要來？”她已經三年沒回老家了，不是不想回，是沒臉回——當初執意要嫁周建明，父親氣得差點打斷她的腿；后來離婚，母親在電話里哭了半夜，說“早知道這樣，當初就該讓你嫁鄰村的跛子”。

“是啊，”張慧蘭幫她把手鏈戴在腕上，鈴鐺發出清脆的響，“你媽說想看看未來的女婿，還說要給你帶兩床新做的棉被，說‘河南的棉花暖和’。”

回到家時，陳陽正在廚房做飯，系著張慧蘭的花圍裙，樣子有點滑稽。聽見動靜，他探出頭：“回來了？我做了你愛吃的番茄炒蛋。”

李春燕走過去，從背后抱住他，臉頰貼在他的后背，能聞到淡淡的油煙味和陽光的味道。“我爸媽要來參加婚禮。”她的聲音有點發顫。

陳陽轉過身，把她摟在懷里，手輕輕拍著她的背：“這是好事啊，我正想跟你說，咱們婚禮后回趟河南，看看叔叔阿姨。”

“你不怕他們……”李春燕的聲音帶著點猶豫，父親的脾氣她知道，固執得像塊石頭，怕是不會給陳陽好臉色。

“不怕。”陳陽笑了笑，捏了捏她的臉，“我會好好表現的，保證讓他們喜歡我。”

婚禮前一天，李春燕的父母果然來了。父親李老實穿著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，頭發梳得整整齊齊，手里提著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，里面裝著母親王秀蓮做的棉被和河南的特產。母親穿著件新做的藍布褂子，見了李春燕，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：“燕兒，你瘦了。”

“媽，我挺好的。”李春燕拉著母親的手，她的指關節還是那么粗，卻比以前更瘦了，“這是陳陽，你們見過照片的。”

陳陽趕緊上前，接過李老實手里的蛇皮袋：“叔叔阿姨，路上累了吧？快進屋歇著，我媽燉了雞湯。”

李老實“嗯”了一聲，眼神在陳陽身上打量了半天，沒說話，嘴角卻悄悄往上揚了揚。王秀蓮拉著李春燕的手，小聲問：“他對你好嗎？沒欺負你吧？”

“好，可好了。”李春燕的眼眶有點熱，給母親看手腕上的金手鏈，“你看，他媽媽給我買的。”

婚禮當天，廠里的同事來了不少。趙曉穿著件紅色的連衣裙，忙前忙后地招呼客人，比李春燕這個新娘還上心。劉梅從蘇城趕來，給磊磊買了個大大的變形金剛，說“這是給小外甥的見面禮”。

陳陽的父親穿著件嶄新的中山裝，胸前別著朵小紅花，見了李老實，趕緊遞煙：“親家，抽煙。”李老實接過來，兩人湊在一起抽煙，雖然話不多，卻透著股親近。

磊磊穿著陳陽給他買的新西裝，像個小大人似的，給客人端茶倒水。有人逗他：“磊磊，以后陳叔叔就是你爸爸了，高興嗎？”

磊磊的臉有點紅，卻大聲說：“高興！陳叔叔會修變形金剛，還會給我講故事，比我爸爸強！”

周建明也來了，站在角落里，手里拿著個紅包，臉上帶著點復雜的表情。李春燕走過去，他把紅包遞給她：“祝你幸福。”

“謝謝。”李春燕接過紅包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，“磊磊……以后還請你多照看著點。”

“放心吧，他是我兒子。”周建明笑了笑，轉身走了，背影在人群中顯得有點孤單。

婚禮很簡單，沒有司儀，沒有婚紗，李春燕穿著張慧蘭做的紅棉襖，陳陽穿著嶄新的藍工裝，在親戚朋友的祝福聲中，對著雙方父母鞠了三個躬。張慧蘭看著他們，眼淚掉了下來：“好孩子，以后要好好過日子。”

李老實站起來，手里拿著個紅布包，遞給李春燕：“這是家里賣麥子的錢，你拿著，別委屈了自己。”

李春燕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，接過布包，指尖觸到父母粗糙的手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，又疼又暖。她想起十八歲那年離開家，父親在田埂上送她，說“要是受了欺負就回來”；想起離婚后，母親在電話里哭著說“家里總有你一口飯吃”。原來無論走多遠，無論經歷多少風雨，老家的門永遠為她敞開著。

陳陽把她摟在懷里，輕輕擦去她的眼淚：“別哭，今天是好日子。”

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，落在紅棉襖上，泛著溫暖的光。趙曉端著酒杯走過來：“春燕，陳陽，我敬你們一杯，祝你們白頭偕老，早生貴子！”

大家都笑了起來，起哄讓他們喝交杯酒。李春燕的臉通紅，卻還是和陳陽手挽著手，喝了杯甜甜的果汁。果汁里的氣泡在舌尖炸開，像無數個小小的驚喜，在心里漾開圈圈漣漪。

婚禮結束后，客人們漸漸散去。李春燕和陳陽坐在沙發上，看著滿地的糖果和瓜子殼，突然都笑了。“累壞了吧？”陳陽捏了捏她的手，她的手因為招呼客人，有點發紅。

“不累。”李春燕靠在他的肩膀上，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，心里像揣了只暖爐，“就是有點不敢相信，我真的嫁給你了。”

“傻樣。”陳陽笑了笑，從口袋里摸出個小盒子，“還有個禮物沒給你。”

盒子里是枚銀質的同心結，上面刻著“燕”和“陽”兩個字。“我找打銀鋪的師傅做的，”陳陽把同心結戴在她的脖子上，“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，心連心。”

窗外的香樟樹在春風里輕輕搖曳，新抽出的嫩芽綠得發亮。李春燕摸著脖子上的同心結，突然覺得，那些吃過的苦、受過的傷，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了。就像冬天的積雪，看似厚重，卻擋不住春天的腳步，等冰雪消融，總會有新的生命破土而出。

“陳陽，”她抬起頭，眼里閃著淚光，卻笑得格外燦爛，“謝謝你。”

謝謝你，在我以為生活只剩灰暗時，給了我一束光。

謝謝你，在我覺得自己不值得被愛時，給了我一顆心。

謝謝你，讓我相信，就算跌進泥里，也能重新站起來，擁抱屬于自己的幸福。

陳陽把她摟得更緊了些，下巴抵在她的發頂，聲音溫柔得像春風：“傻瓜，該說謝謝的是我。謝謝你，讓我明白了什么是家，什么是牽掛。”

夕陽的金輝透過窗戶照進來，給客廳鍍上了層溫暖的光。磊磊趴在陳陽的腿上睡著了，嘴角還掛著甜甜的笑。張慧蘭和王秀蓮在廚房收拾，傳來陣陣說笑聲。李老實和陳建國坐在陽臺上，一邊抽煙一邊聊天，雖然口音不同，卻聊得格外投機。

李春燕看著眼前的一切，突然覺得，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——有愛人在身邊，有孩子在膝下，有親人在左右，有煙火氣在鼻尖。沒有轟轟烈烈，沒有驚天動地，只有細水長流的平淡和安穩，卻比任何山盟海誓都來得真切。

夜色漸濃，陳陽抱著熟睡的磊磊回房，李春燕跟在后面，看著他寬厚的背影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，又軟又暖。她知道，未來的路還會有風雨，還會有坎坷，但只要身邊有這個人，有這個家，她就有勇氣走下去，像老家的麥子一樣，在春天里扎根，在秋天里結果，在歲月里，活成最踏實的模樣。

床頭的臺燈亮著，暖黃的光暈籠罩著小小的空間。陳陽幫她掖好被角，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：“晚安，媳婦。”

“晚安，老公。”李春燕的聲音帶著點羞澀，卻充滿了幸福的暖意。

窗外的月光透過樹枝照進來，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，像幅溫柔的水墨畫。李春燕閉上眼睛，嘴角帶著甜甜的笑，在愛人的呼吸聲中，漸漸進入了夢鄉。夢里，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年，坐在開往蘇城的火車上，心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。只是這一次，她不再是孤身一人，身邊有了可以依靠的肩膀，心里有了可以停泊的港灣。

春天來了，一切都在變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