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望周歲那天，蘇城下了場罕見的暴雨。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，發(fā)出“噼里啪啦”的響，像是要把整座屋子掀翻。李春燕抱著懷里的小家伙，站在客廳窗前，看著院外被雨水沖得歪歪斜斜的向日葵，眉頭微微蹙著。

“別擔心，這點雨算啥?！标愱枏纳砗髶ё∷难?，下巴抵在她的發(fā)頂，聲音帶著剛從車間回來的疲憊，“我下午請假，去買你愛吃的海棠糕，給望兒慶祝周歲?！?/p>

李春燕轉(zhuǎn)過身，看著他工裝袖口磨出的毛邊，還有指關(guān)節(jié)上未消的淤青——那是昨天檢修沖壓機時被零件砸的。“別去了，雨太大。”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，“廠里不忙嗎？聽說最近訂單多，王芳都天天加班。”

“再忙也得給我兒子過周歲。”陳陽笑了笑，刮了下她的鼻子，“你忘了？咱望兒可是老陳家的長孫，我爸早就盼著這一天了，說要親自下廚做長壽面?！?/p>

正說著，門外傳來“咚咚”的敲門聲，夾雜著趙曉的大嗓門：“春燕！開門！我給大侄子送紅包來啦！”

李春燕趕緊去開門，趙曉披著件濕透的雨衣，手里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，一進門就嚷嚷：“我的親娘，這雨下得跟瓢潑似的！你看我這鞋，全濕透了。”她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，“給望兒買的銀鎖，保佑咱大侄子平平安安。”

塑料袋里露出個紅布包，打開一看，是只锃亮的銀長命鎖，上面刻著“富貴平安”四個字。李春燕心里一暖，剛想道謝，就見趙曉盯著陳陽的手直皺眉：“你這手咋回事？又受傷了？王扒皮沒說啥？”

“小傷，不礙事?！标愱柊咽滞砗蟛亓瞬?，“廠里機器老了，難免磕磕碰碰?！?/p>

“啥叫不礙事？”趙曉提高了嗓門，“上回老李被機器絞了手，現(xiàn)在還在家養(yǎng)著呢！你們廠長也不說換臺新的，就知道省錢！”

李春燕給趙曉倒了杯姜茶，輕聲說：“別氣了，他心里有數(shù)?！彼狸愱柕男宰?，踏實肯干，總覺得“多干點不吃虧”，可看著他手上的傷，心里像被針扎似的疼。

傍晚時分，雨總算小了些。陳陽撐著傘去買海棠糕，李春燕抱著陳望在客廳哄睡，磊磊趴在旁邊的小桌上寫作業(yè)，鉛筆劃過紙頁的“沙沙”聲，混著窗外的雨聲，格外安穩(wěn)。

“媽媽，小弟弟什么時候能跟我玩？”磊磊突然抬起頭，筆尖在練習冊上劃出道歪歪扭扭的線。他比去年又高了些，眉眼間漸漸有了少年人的模樣，只是說起話來，還帶著孩子氣的軟糯。

“等望兒會走路了，就讓他跟你玩變形金剛。”李春燕笑著摸了摸他的頭，“今天作業(yè)多嗎？不會的等你陳叔叔回來教你?！?/p>

磊磊點點頭，又低下頭寫字，只是嘴角悄悄往上揚了揚。自從陳望出生，他來陳家的次數(shù)越來越多，有時周建明加班，他就直接住在這兒，張慧蘭總說“倆孩子作伴，熱鬧”。

突然，院外傳來“哐當”一聲巨響，像是有什么東西被風吹倒了。李春燕心里咯噔一下，抱著陳望走到門口，就見陳陽跌跌撞撞地跑進來，手里的海棠糕盒子摔在地上，油紙被雨水泡得發(fā)漲。

“咋了？”她趕緊迎上去，看見陳陽的胳膊上劃了道長長的口子，鮮血混著雨水往下淌，“你受傷了！”

“沒事，被廣告牌砸了下?！标愱柎謿?，臉色蒼白得嚇人，“廠里……廠里出事了，沖壓機爆炸了，老李他……”

李春燕的腦子“嗡”的一聲，手里的陳望被嚇得哭起來。趙曉剛要走，聽見這話又折回來，急得直跺腳：“人咋樣？嚴重不？”

“不清楚，救護車剛拉走?！标愱柕穆曇舭l(fā)顫，“廠長讓我回來取份文件，說是要報工傷……”

李春燕趕緊找了急救箱，用碘伏給陳陽清洗傷口，他疼得“嘶”了一聲，卻強忍著沒吭聲?！澳銊e去了，我去廠里給你請假，你在家養(yǎng)傷?！彼氖忠苍诙?，棉簽好幾次戳偏了地方。

“不行，老李是我?guī)煾担业萌タ纯??！标愱柊醋∷氖?，眼神格外堅定，“你在家看好孩子，等我消息?！?/p>

他抓起桌上的文件袋，轉(zhuǎn)身又沖進了雨里。李春燕站在門口，看著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，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塊，冷風呼呼地往里灌。

那一晚，陳陽一夜沒回來。李春燕抱著哭鬧不止的陳望，守在客廳的燈下，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著。磊磊趴在她旁邊的沙發(fā)上，眉頭皺得緊緊的，像是做了噩夢。

清晨的雨停了，陽光透過云層照在濕漉漉的院墻上，泛著刺眼的光。張慧蘭提著早飯過來，見家里一片狼藉，趕緊問：“咋了這是？小陳呢？”

李春燕把事情的經(jīng)過說了一遍，張慧蘭手里的粥碗“啪”地掉在地上，白粥灑了一地。“老天爺啊，這是作的啥孽！”她癱坐在椅子上，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，“老李跟了老陳半輩子，咋就出了這檔子事……”

正說著，趙曉風風火火地跑進來，眼圈紅紅的：“春燕，老李他……沒了?！?/p>

李春燕的心跳瞬間停了半拍，抱著陳望的手緊了緊，小家伙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緊張，又開始哭鬧?！瓣愱柲兀克?？”

“在醫(yī)院呢，守著老李的家屬，一夜沒合眼?！壁w曉嘆了口氣，“廠里亂成一鍋粥，廠長被上頭叫去問話了，機器停了，說是要全面檢修?！?/p>

李春燕的心沉了下去。她知道，廠里的沖壓機是老古董，早就該換了，可廠長總說“再湊合用用”，沒想到真出了人命。陳陽作為技術(shù)骨干，怕是脫不了干系。

“我去醫(yī)院看看他?！彼殃愅唤o張慧蘭，又摸了摸磊磊的頭，“磊磊，跟奶奶在家，聽話?！?/p>

醫(yī)院的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，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。李春燕剛走到病房門口，就聽見里面?zhèn)鱽頎幊陈暎抢侠畹南眿D在哭罵：“陳陽！你說！是不是你沒檢修好機器？不然咋會爆炸！我男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，我跟你沒完！”

“嫂子，你冷靜點，事故原因還在查……”陳陽的聲音疲憊而沙啞。

李春燕推門進去，看見陳陽坐在墻角的椅子上，頭發(fā)亂糟糟的，眼下的青黑比墨還濃，胳膊上的傷口滲出血跡，把紗布染得通紅。老李的媳婦坐在病床邊，哭得撕心裂肺，旁邊站著幾個廠里的同事，都低著頭，沒人敢說話。

“嫂子，”李春燕走過去，輕輕握住老李媳婦的手，她的手冰涼，還在不停地抖，“我知道你難過，但現(xiàn)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。老李在天有靈，也不希望你這樣?！?/p>

“我不難過？我男人沒了！我們娘仨以后咋活！”老李媳婦猛地甩開她的手，眼淚掉在李春燕的手背上，冰涼刺骨，“廠里就給賠五萬塊，夠啥用？我兒子還在上大學，女兒明年要出嫁……”

李春燕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著，疼得厲害。她想起老李每次見她，都會笑著說“春燕越來越俊了”，想起他給磊磊買過變形金剛，說“這孩子跟我小時候一樣皮”。這么好的人，怎么說沒就沒了。

“嫂子，你放心，廠里要是不給說法，我們幫你討公道。”陳陽站起身，雖然一臉疲憊，眼神卻格外堅定，“老李是我?guī)煾?，他的事就是我的事?！?/p>

從醫(yī)院回來，李春燕的心里沉甸甸的。廠里因為事故停產(chǎn)了，陳陽作為技術(shù)負責人，被要求配合調(diào)查，每天早出晚歸，累得倒頭就睡。家里的開銷全靠之前的積蓄，眼看就要見底，張慧蘭偷偷把自己的養(yǎng)老錢拿出來，塞給李春燕：“先用著，別讓小陳知道，他心思重?！?/p>

李春燕握著那疊皺巴巴的錢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她知道張慧蘭的不容易，陳陽父親退休工資不高，老兩口省吃儉用才攢下這點錢?！皨?，我不能要。”她把錢推回去，“我去找點活干，能掙點是點?！?/p>

“你咋去？望兒還這么小。”張慧蘭嘆了口氣，“要不……我去給人當保姆？以前在學校給老師看過孩子，有經(jīng)驗。”

“不行，您年紀大了，哪能再受累?！崩畲貉嘹s緊攔住她，“我想好了，去劉梅的超市幫忙，她最近說缺人，我白天過去，晚上回來，不耽誤看孩子?！?/p>

張慧蘭猶豫了半天，最終還是點了點頭：“那你可得注意身子，別太累了?！?/p>

第二天一早，李春燕把陳望交給張慧蘭，就去了劉梅的超市。超市里人來人往，劉梅正忙著給顧客稱菜，看見她來，高興得直拍手：“你可算來了！我這忙得腳不沾地，正想找個人搭把手呢?！?/p>

李春燕系上圍裙，拿起抹布擦貨架，動作麻利得像在車間剪電容。劉梅看著她，悄悄嘆了口氣：“陳陽那邊有啥消息不？聽說廠里要把責任推給他，真的假的？”

“不知道，他沒說?！崩畲貉嗟氖诸D了頓，心里泛起一絲不安，“他只說在等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。”

“你可得當心點，王芳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，最會落井下石?！眲⒚穳旱吐曇簦拔衣牫欣锏念櫩驼f，王芳在廠長面前說，是陳陽為了趕進度，沒按規(guī)程檢修機器，才出的事?！?/p>

李春燕的心猛地一沉，手里的抹布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她想起王芳看陳陽時那眼神，總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，想起她上次偷賣電容被抓，還是陳陽求的情，沒想到她竟然恩將仇報。

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出來那天，天空陰沉沉的，像是又要下雨。陳陽從廠里回來，臉色灰敗得像蒙了層土，一句話也不說，直接把自己關(guān)進了書房。

李春燕心里咯噔一下，抱著陳望走過去，輕輕敲了敲門：“陳陽，你出來，有話跟我說。”

書房里沒動靜，只有壓抑的喘息聲。李春燕推開門，看見陳陽蹲在地上，雙手插進頭發(fā)里，肩膀劇烈地抖動著。桌上放著份文件，上面寫著“事故調(diào)查報告”，結(jié)論是“技術(shù)人員操作失誤，負主要責任”。

“他們……他們怎么能這么說！”李春燕的聲音發(fā)顫，拿起報告的手在抖，“明明是機器老化，跟你有啥關(guān)系！”

“報告上說，我沒及時上報機器故障。”陳陽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，“上個月我確實提交過檢修申請，可廠長說‘等這批訂單趕完再說’，現(xiàn)在他不認賬了，王芳也說沒見過申請……”

李春燕氣得渾身發(fā)抖，把報告摔在地上：“這個王芳！還有那個廠長！他們怎么能這么黑心！”

“沒用的，沒人會信我?！标愱柼痤^，眼里布滿了紅血絲，“老李的家屬也不相信我，剛才給我打電話，說要去法院告我……”

看著陳陽絕望的樣子，李春燕的心像被刀割一樣疼。她走過去，蹲下來抱住他，聲音溫柔得像春風：“別擔心，我相信你。不管別人怎么說，我都相信你?！?/p>

陳陽把臉埋在她的懷里，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，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襟。“春燕，我對不起你，讓你跟著我受苦了。”

“傻話，我們是一家人，我不跟你受苦跟誰受苦?！崩畲貉噍p輕拍著他的背，“別灰心，總會有辦法的。我們?nèi)ソo老李的家屬解釋，去跟廠長對質(zhì)，實在不行，我們?nèi)ド显L，總有說理的地方?！?/p>

接下來的日子，李春燕一邊在超市打工，一邊幫陳陽收集證據(jù)。她去找了機修組的老師傅，他們都說“小陳是個實誠人，不會違規(guī)操作”；她去檔案室翻查記錄，終于找到了陳陽提交的檢修申請，上面有廠長的簽字；她還找到了王芳偷偷給廠長送禮的證據(jù)，是超市的監(jiān)控拍下來的——王芳在劉梅的超市買過兩條煙，說是“給廠長的”。

開庭那天，李春燕抱著陳望，坐在旁聽席上?？粗愱栒驹诒桓嫦?，雖然一臉疲憊，卻挺直了腰板，她的心里既緊張又驕傲。當法官宣布“陳陽無責，事故系機器老化及管理不當所致”時，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。

走出法院，陽光格外燦爛。陳陽走過來，接過她懷里的陳望，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：“謝謝你，媳婦。”

“謝我啥，我是你媳婦，不幫你幫誰?！崩畲貉嘈α?，眼角的淚還沒干，“這下好了，總算清白了。”

“嗯，清白了?！标愱柕难劭粢布t了，“老李的家屬剛才跟我道歉了，說誤會我了。廠里也給了賠償，還說要給老李追記工傷?！?/p>

“那你……還回廠里嗎？”李春燕小聲問。

陳陽搖了搖頭：“不回了，心寒了。我想好了，跟幾個老師傅合伙開個維修鋪，憑手藝吃飯，踏實?！?/p>

李春燕點點頭，眼里閃著光：“好，我支持你。需要錢的話，我把劉梅那邊的工資結(jié)了，再跟趙曉借點?！?/p>

“不用，我攢了點私房錢?！标愱栃α诵?，從口袋里摸出個存折，“本來想給你買個金鐲子的，現(xiàn)在看來，先開鋪子更重要?！?/p>

李春燕看著存折上的數(shù)字，突然笑了，眼淚卻又掉了下來。她知道，這個男人總是把最好的留給她，自己默默扛下所有的苦。

維修鋪開張那天，天氣格外好。李春燕給鋪子里的桌子鋪上紅布，陳望坐在嬰兒車里，咯咯地笑著抓桌上的糖果。磊磊穿著新衣服，幫著招呼客人，像個小大人。

趙曉和劉梅都來了，帶來了鞭炮和賀禮。趙曉放著鞭炮，大聲嚷嚷：“祝陳師傅生意興隆，財源廣進！”

陳陽穿著干凈的藍工裝，給大家遞煙倒水，臉上的笑容比陽光還燦爛。李春燕看著他，突然覺得，那些曾經(jīng)的風雨、坎坷，都像被陽光曬干的水漬，雖然留下了痕跡，卻再也帶不走溫暖。

傍晚，客人漸漸散去。陳陽抱著陳望，李春燕牽著磊磊，一家人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，像棵枝繁葉茂的大樹。

“以后，咱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?！标愱柾蝗徽f，聲音里充滿了希望。

“嗯，會越來越好的?！崩畲貉帱c點頭，抬頭看見天邊的晚霞，紅得像她結(jié)婚時穿的紅棉襖。

她知道，生活不會一帆風順，還會有風雨，還會有坎坷。但只要身邊有這個男人，有這兩個懂事的孩子，有這個溫暖的家，她就什么都不怕。就像老家田埂上的野草，就算被狂風暴雨打得趴在地上，只要根還在，第二天照樣能挺直腰桿，迎著陽光生長。

因為她是李春燕，是從黃土地里長出來的女人，骨子里就帶著一股不服輸?shù)捻g勁。無論生活給她多少磨難，她都能像磐石一樣，牢牢地扎根在這片土地上，守著自己的家，守著自己的幸福，一步一步，把日子過成想要的模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