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夏后的蘇城像個巨大的蒸籠,柏油路被曬得發軟,空氣里飄著瀝青和梔子混合的熱氣。陳陽的維修鋪開在開發區的街角,巴掌大的門面掛著塊褪色的木牌,寫著“陳記電器維修”,底下用紅漆補了行小字:“修不好不收費”。
李春燕騎著二手電瓶車趕來時,額前的碎發已經被汗水浸透。車筐里放著個保溫桶,是張慧蘭熬的綠豆湯,特意多加了冰糖。“剛收攤?”她掀開門簾,一股焊錫和灰塵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,比外面的熱氣更顯黏稠。
陳陽正蹲在地上修臺老式電風扇,藍色工裝的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漬,手里的螺絲刀轉得飛快。“等會兒,這扇葉卡著根鐵絲。”他頭也沒抬,聲音混著電鉆的嗡鳴,“望兒睡了?”
“剛哄著,媽看著呢。”李春燕把保溫桶放在掉漆的柜臺上,拿起抹布擦著滿是油污的工作臺。臺面上擺著拆解開的零件,電阻、電容、線圈堆得像座小山,角落里的萬用表指針還在微微顫動。
這鋪子是陳陽用工廠賠的工傷補償款盤下來的,前店主是個退休的老電工,臨走時把攢了半輩子的工具都留給了他。開張三個月,生意不算紅火,卻也攢下些回頭客——大多是附近工廠的工人,誰家的冰箱、洗衣機壞了,都愿意送來修,說“陳師傅實在,不坑人”。
“上午來了個老太太,說彩電沒圖像,我拆開一看,就保險管燒了,換個新的,她非塞給我五十塊。”陳陽直起身,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,眼里帶著點不好意思的笑,“我說不值這么多,她認準了要給,說‘現在找個實在人不容易’。”
李春燕遞過綠豆湯,看著他仰頭灌了大半碗,喉結滾動的弧度在脖頸的汗光里格外清晰。“下午去趟批發市場吧,望兒的痱子粉快用完了,順便給磊磊買本數學練習冊,他說老師要家長批改。”
“成。”陳陽放下碗,指腹蹭過她手腕上的金手鏈——那是結婚時張慧蘭給的,現在被汗水浸得發亮,“對了,周建明昨天來電話,說磊磊期末考了全班第三,想請咱們吃飯。”
李春燕的手頓了頓,抹布上的油污蹭在袖口。“不去了吧,省點錢。”她低頭整理零件盒,“讓他把菜錢折現,給磊磊買支新鋼筆。”
陳陽笑了,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:“咋越來越摳了?咱也得讓孩子知道,他考得好,全家都高興。”
正說著,門口的風鈴叮當作響。一個穿碎花裙的年輕女人抱著臺微波爐走進來,眉眼間帶著焦灼:“陳師傅,您看看這還能修不?早上熱牛奶突然冒火花,嚇死人了。”
陳陽接過微波爐,掂量了兩下:“先拆開看看,應該是磁控管燒了。”他轉身從工具箱里翻出螺絲刀,“你坐會兒,喝點綠豆湯?”
女人的目光在李春燕身上轉了圈,突然笑了:“您愛人?看著真年輕。”
李春燕的臉微微發燙,剛想開口,就聽陳陽接話:“孩子都倆了,還年輕啥。”語氣里的得意像浸了蜜,甜得發黏。
傍晚收攤時,夕陽把維修鋪的影子拉得老長。陳陽騎著載滿工具的三輪車,李春燕坐在后面,懷里抱著熟睡的陳望。路過菜市場,她跳下車買了塊五花肉,說要給磊磊做紅燒肉——這孩子最近總說“陳叔叔做的肉太淡”,其實是想念周建明做的糖醋口,卻不好意思直說。
“明天去蘇城看磊磊?”陳陽蹬著車,鏈條發出“咔嗒”的輕響,“他說要跟你睡,說‘媽媽的胳膊比爸爸的軟’。”
“周六吧,今天太累了。”李春燕把下巴抵在他的后背上,能聞到淡淡的機油味混著陽光的氣息,“上周他打電話,說王老師搬走了,周建明好像跟她分了。”
“分了好。”陳陽的聲音沉了沉,“當初就覺得那女的不靠譜,看磊磊的眼神總帶著點算計。”
李春燕沒接話,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。她知道陳陽是為磊磊好,可每次聽見周建明的消息,心里還是像被什么東西揪著——那是十四年的光陰刻下的痕跡,就算結了痂,碰著還是會隱隱作痛。
回到家時,磊磊已經背著書包等在門口。他比去年又躥高了半頭,校服的褲腳短了截,露出腳踝的傷疤——是小時候在公園跑太快,被石頭劃的。“陳叔叔,這道題我不會。”他舉著練習冊跑過來,臉上的青春痘在路燈下泛著油光。
陳陽放下三輪車,接過練習冊蹲在地上講解。李春燕走進廚房,聽見磊磊小聲問:“陳叔叔,我爸說想跟你學學修電器,他說廠里的機器老壞,學了能多掙點錢。”
“想學就來,我教你。”陳陽的聲音帶著笑意,“不過得先把作業寫完,你媽說了,成績掉了就不讓來。”
廚房的抽油煙機嗡嗡作響,李春燕切著五花肉的手突然軟了。窗外的蟬鳴正盛,混著父子倆的笑聲,像支被晚風拉長的調子,熨帖得讓人心頭發酸。
七月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。維修鋪的屋頂漏了雨,陳陽爬上梯子補tarp(防水布)時,不慎踩空摔了下來,胳膊肘磕在水泥地上,當時就腫得像個饅頭。
李春燕趕到時,他正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,用冰敷著胳膊,臉色白得像張紙。“跟你說過別爬那么高,偏不聽!”她的聲音帶著哭腔,伸手想碰他的傷口,又怕弄疼了他。
“小傷,養幾天就好。”陳陽咧嘴笑,想揉她的頭發,抬到半空又疼得縮回手,“這幾臺冰箱得趕緊修,人家等著用呢。”
“修啥修!先去醫院!”李春燕拽著他往電瓶車走,眼淚掉在他的工裝上,洇出小小的濕痕,“錢啥時候不能掙,身體要是垮了,咱全家喝西北風去?”
醫院的診斷是骨裂,醫生說至少得養一個月,不能干重活。陳陽躺在病床上,盯著天花板的吊扇直嘆氣:“這月房租咋辦?還有望兒的奶粉錢……”
“我去修。”李春燕突然說,手里的蘋果削得只剩下核,“你教我的那些,我都記著呢。換個電容、接個線路啥的,肯定行。”
陳陽愣住了,看著她眼里的堅定,突然想起剛認識時,她蹲在流水線前剪電容的樣子,手指被扎得全是小口子,卻硬是咬著牙練到最快。“別逞強,那些活兒累。”
“累啥?”李春燕笑了,眼角的細紋在病房的白光里格外柔和,“當年在電子廠,我一天能插八百個插件,現在修個電器算啥。”
李春燕接下維修鋪的那天,趙曉特意跑來幫忙看店。“真要干?”她摸著臺老式錄音機,眉頭皺得像打了個結,“這玩意兒我都不會用,你能修好?”
“試試唄。”李春燕系上陳陽的工裝圍裙,尺寸太大,在腰間松松垮垮地打了個結。她按照陳陽畫的電路圖,把錄音機拆開,齒輪、磁帶、磁頭攤了滿滿一桌,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零件上,泛著細碎的光。
第一個顧客送來臺壞了的電飯煲,說是煮飯總夾生。李春燕拆開底蓋,發現加熱盤上積了層厚厚的油污,用砂紙打磨干凈,又換了個新的溫控器,插上電試了試,指示燈“啪”地亮了。
“成啊你!”趙曉看得直咋舌,“比陳陽那小子手巧多了。”
李春燕的臉微微發燙,心里卻像揣了只鼓,敲得咚咚響。原來那些在流水線練就的本事,從來都沒丟——只是被柴米油鹽的日子蓋住了,輕輕一擦,還是能亮得晃眼。
傍晚關店時,她數了數錢盒里的零錢,竟有八十七塊。買了兩串烤面筋,坐在路邊的石墩上吃,辣味混著晚風,嗆得眼淚直流,心里卻甜得發脹。
去醫院送飯時,陳陽看著她滿是油污的手指,突然紅了眼眶。“別修了,我跟我爸借點錢。”他攥著她的手,指腹摩挲著她虎口的新繭,“你本來就該好好歇著。”
“歇啥?”李春燕掰開他的手,把烤面筋遞到他嘴邊,“你忘了?我是從黃土地里長出來的,耐旱,也耐澇。再說,兩個人掙錢,不是比一個人快?”
病房的日光燈嗡嗡作響,照著兩人相視而笑的臉。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,敲在玻璃上的聲音溫柔得像首搖籃曲。
陳陽拆石膏那天,磊磊放暑假來住。這孩子不知從哪兒學的,把鋪子里的零件拼成個小小的機器人,腦袋是個電容,胳膊用的是兩根銅絲,居然還能走兩步。
“這叫‘望兒號’,給弟弟玩的。”磊磊舉著機器人,眼里閃著興奮的光,“陳叔叔,我能跟你學焊接不?同學說我這機器人要是焊上,能得獎。”
陳陽剛想答應,就見李春燕從里屋出來,手里拿著件洗干凈的校服。“先把暑假作業寫完,不然免談。”她板著臉,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。
這年秋天,磊磊的機器人真得了區里的二等獎。頒獎那天,周建明特意請了假,和陳陽、李春燕一起坐在臺下。看著兒子站在臺上領獎,他突然紅了眼眶,悄悄對陳陽說:“謝謝你,把孩子教得這么好。”
陳陽拍了拍他的肩膀,沒說話。李春燕看著臺上的磊磊,又看了看懷里啃著手指的陳望,突然覺得,那些曾經以為跨不過去的坎,那些深夜里輾轉難眠的焦慮,都在這一刻化成了掌心里的溫度——踏實,溫暖,帶著煙火氣的甜。
維修鋪的生意漸漸好起來,陳陽雇了個學徒,是附近工廠下崗的電工,手腳麻利,人也實在。李春燕不用每天守在鋪子里,就在家附近開了個小雜貨鋪,賣些油鹽醬醋、針頭線腦,兼顧著照看陳望,日子過得像臺上了油的機器,順暢得幾乎聽不到摩擦聲。
冬至那天,下了場小雪。李春燕的雜貨鋪掛起紅燈籠,陳陽的維修鋪也早早關了門。一家人圍在張慧蘭家的老飯桌前,吃著熱騰騰的餃子。磊磊給陳望喂著碎餃子,周建明幫著陳陽倒酒,張慧蘭拉著李春燕的手,說“明年添個孫女就圓滿了”。
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把街角的路燈暈成團暖黃的光。李春燕看著滿桌的笑臉,突然想起十八歲那年,自己攥著五十塊錢坐上開往蘇城的火車,心里只有一個念頭:“要過好日子”。
那時的“好日子”是模糊的,是牛仔褲、雪花膏、不挨凍的冬天。現在她才明白,真正的好日子,是維修鋪里焊錫的青煙,是雜貨鋪柜臺的零錢,是孩子嘴里的餃子香,是身邊這個男人遞過來的一杯熱酒——瑣碎,平凡,卻像塊被歲月磨亮的銅,在煙火里閃著溫潤的光。
陳陽碰了碰她的酒杯,眼里的笑意比窗外的雪光還亮。“明年,把維修鋪擴大點,給你隔出間小茶室,你不是總說想喝口熱茶?”
李春燕笑著點頭,眼角的淚卻掉了下來,滴在酒杯里,漾開圈圈細小的漣漪。她知道,日子還會有風雨,會有難處,但只要這煙火不斷,這匠心不改,他們就能像街角的老槐樹,把根扎得深深的,在歲月里長出更茂盛的枝丫。
因為他們是李春燕和陳陽,是在生活里摸爬滾打過的人,知道所有的光鮮都抵不過一句“踏實”,所有的浪漫都不如一碗熱飯來得真切。他們的日子,就像這維修鋪的木牌,褪色了,就用紅漆補補;松動了,就用釘子敲敲,總能在煙火里,活出自己的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