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過后,蘇城的雨總算有了暖意。李春燕的雜貨鋪門口擺上了新到的梔子花,白瓷盆里的花苞鼓鼓囊囊,像藏著星星的小拳頭。她正彎腰給花澆水,褲腳被人輕輕拽了拽,低頭看見陳望舉著顆奶糖,含糊不清地說:“媽媽,甜。”
這孩子剛過兩歲,走路還搖搖晃晃,卻學會了跟在磊磊身后跑,嘴里喊著“哥哥”,口水常常順著下巴滴在胸前的圍兜上。李春燕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臉蛋,接過糖紙扔進垃圾桶:“飯前不能吃糖,奶奶煮了南瓜粥。”
“春燕,給我拿袋鹽。”隔壁的張阿婆掀開門簾走進來,手里的竹籃里放著把剛割的韭菜,“你家陳陽呢?我那臺電風扇又不轉了,讓他去看看。”
“剛被廠里叫走了,說有批機器要檢修。”李春燕從貨架上取下鹽袋,又多拿了包酵母粉,“阿婆,這酵母粉新到的,發(fā)面快,您試試。”
張阿婆笑瞇瞇地接過來:“還是你心細。對了,前陣子看見你老家來人了,是你爹媽吧?看著身子骨挺硬朗。”
李春燕的手頓了頓,鹽袋的棱角硌得掌心微微發(fā)麻。上周父母確實來了趟,父親李老實的背更駝了,母親王秀蓮的眼睛花得厲害,縫補衣服時得戴兩副老花鏡。“嗯,來看看孩子。”她輕聲說,轉身去給阿婆找零錢。
父母這次來,是想讓她回趟老家。村里要修水庫,老宅的地基正好在淹沒區(qū),村干部說“按人頭補錢,回來簽字才能領”。李老實蹲在雜貨鋪門口抽了半包煙,煙鍋敲得臺階邦邦響:“你媽說,順便給望兒過個生日,老家的親戚都想見見他。”
“等陳陽不忙了就去。”李春燕當時這樣說,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。她怕回去,怕看見老宅的土坯墻,怕聽見村里人議論“當年那個跑出去的丫頭”,更怕觸到那些被歲月埋起來的舊痕。
傍晚關店時,陳陽騎著摩托車回來,車后座捆著個鼓鼓的工具包,帆布上沾著機油。“今天咋這么晚?”李春燕遞過擰干的毛巾,看見他耳根貼著塊創(chuàng)可貼,“又受傷了?”
“小劃傷,不礙事。”陳陽擦著臉笑了笑,露出兩排整齊的牙,“廠里那批機器太老了,線路都銹成疙瘩,費了點勁。對了,磊磊說周末想去爬山,我跟周建明約好了,帶倆孩子去天平山。”
李春燕正在廚房熱粥,聽見這話動作慢了半拍。“周建明也去?”她把南瓜粥倒進碗里,瓷勺碰著碗沿發(fā)出清脆的響。
“嗯,他說最近不忙,想多陪陪磊磊。”陳陽走進來,從背后抱住她,下巴抵在她的發(fā)頂,“你也一起去,別總守著鋪子。”
鍋里的粥咕嘟冒泡,熱氣模糊了李春燕的眼鏡片。她想起上周父母來時,周建明特意拎著水果過來,坐在李老實身邊陪他抽煙,聽他講老家的麥子長勢,那模樣竟有了幾分女婿的樣子。王秀蓮悄悄拉著她說:“建明這孩子,其實不壞,就是當年糊涂。”
“媽媽,爬山!”陳望舉著個塑料小旗子跑進來,旗子上畫著只歪歪扭扭的老虎,是磊磊給他畫的。
李春燕被逗笑了,揉了揉兒子的頭發(fā):“好,爬山。”
天平山的石階被游人踩得發(fā)亮。陳陽背著陳望走在前面,小家伙舉著小旗子揮舞,嘴里喊著“沖啊”。磊磊跟在旁邊,手里拿著本植物圖鑒,時不時停下來對照路邊的野草,周建明在他身后彎腰系鞋帶,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。
李春燕走在最后,看著眼前的景象,突然覺得眼睛發(fā)潮。山風吹過竹林,發(fā)出“沙沙”的響,像極了老家麥地里的風聲。她想起十八歲那年,父親也是這樣背著她過小河,河水漫過他的褲腳,涼絲絲的,卻穩(wěn)得像塊石頭。
“歇會兒吧。”陳陽在前面喊,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,從背包里掏出水壺,“望兒渴了。”
李春燕走過去,剛想接過水壺,就見周建明從包里拿出個保溫杯,遞給磊磊:“你媽給你泡的檸檬水,喝兩口。”
磊磊接過來,仰脖喝了大半,嘴角沾著黃色的汁水。“爸,陳叔叔,你們看這是不是含羞草?”他指著路邊的小草,眼睛亮晶晶的。
“是,碰一下就合上了。”陳陽伸手碰了碰葉片,草葉果然慢慢卷了起來,逗得陳望咯咯直笑。
周建明看著他們,突然對李春燕說:“下個月我要去廣州出差,大概得去半年。磊磊……能不能放你這兒?”
李春燕愣住了,手里的水壺差點掉在地上。“廠里的事?”
“嗯,總廠那邊調我去支援,說回來能升職。”周建明的聲音有點悶,“我媽年紀大了,身體不好,實在照不過來。”
陳陽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放這兒唄,正好跟望兒作伴,省得他總說孤單。”
磊磊的眼睛亮了亮,卻又很快低下頭,小聲說:“我能幫陳叔叔看鋪子,還能給弟弟講故事。”
李春燕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,軟得發(fā)疼。她摸了摸磊磊的頭,他的頭發(fā)硬了些,帶著少年人的倔強,卻在她的觸碰下微微發(fā)顫。“當然能,你可是大哥哥了。”
從山上回來,李春燕把周建明的話跟張慧蘭說了。老太太正在給陳望縫虎頭鞋,銀針穿過厚厚的布料,發(fā)出“嗤嗤”的響。“讓他來唄,倆孩子熱鬧。”她頭也沒抬,“磊磊這孩子懂事,幫你看店、哄望兒,比個小大人還強。”
“就是怕委屈了他。”李春燕嘆了口氣,“畢竟不是親爹媽。”
“啥叫委屈?”張慧蘭放下針線,看著她的眼睛,“你對他的心,比親媽都真。當年你剛離婚那會兒,大冬天的,跑遍蘇城給他買愛吃的海棠糕,凍得手都腫了,我還記得呢。”
李春燕的眼眶突然有點熱。那些艱難的日子,像褪色的老照片,本以為早就模糊了,卻被老太太一句話拽回眼前——她蹲在海棠糕攤前,呵著白氣等剛出爐的糕點,手指凍得像紅蘿卜,心里卻只有一個念頭:“磊磊愛吃熱的。”
周建明出差前一天,把磊磊的行李送了過來。一個藍色的雙肩包,里面裝著換洗衣物、課本,還有個舊鐵皮盒,打開一看,是滿滿一盒變形金剛,有的缺了胳膊,有的沒了腿,卻都擦得干干凈凈。
“這是他攢了好幾年的,說要跟望兒一起玩。”周建明的聲音有點沙啞,從口袋里摸出個存折,“這是給他的生活費,你拿著。”
“不用,我們有錢。”李春燕把存折推回去,“你在外注意身體,常打電話回來。”
周建明看著她,突然笑了,眼角的細紋里盛著些說不清的情緒。“春燕,這些年……謝謝你。”
李春燕沒說話,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。有些話,不用說,彼此都懂。
磊磊住進來后,家里果然熱鬧了不少。每天早上,他幫著李春燕看店,給陳望喂飯,下午做完作業(yè),就跟著陳陽去維修鋪學修電器。陳陽教他認電阻、測電壓,他學得認真,沒多久就能獨立修好簡單的臺燈。
“這孩子有天賦。”陳陽常常對李春燕說,眼里帶著掩飾不住的驕傲,“比我小時候強多了,我那會兒連螺絲刀都拿不穩(wěn)。”
李春燕嘴上不說,心里卻比誰都清楚。磊磊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討好——他怕被嫌棄,怕給這個家添麻煩,像只小心翼翼的小獸,用懂事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。
這天晚上,李春燕起夜,看見磊磊房間的燈還亮著。她輕輕推開門,看見孩子趴在桌上,手里拿著張照片,是他小時候跟周建明、李春燕的全家福,照片上的她還穿著紅裙子,笑得一臉燦爛。
“睡不著?”李春燕走過去,坐在他身邊。
磊磊趕緊把照片藏進課本,臉漲得通紅:“我在想明天的考試。”
“是不是想你爸了?”李春燕摸了摸他的頭,他的頭發(fā)硬了些,像陳陽的。
磊磊點點頭,眼淚突然掉了下來:“媽媽,我爸會不會不回來了?他說廣州很遠,我怕他忘了我。”
李春燕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,把他摟進懷里。這孩子看著懂事,心里卻藏著這么多不安。“不會的,你爸最愛你了。”她輕聲說,“等他回來,我們一起去接他,好不好?”
磊磊在她懷里點了點頭,肩膀還在微微發(fā)抖。窗外的月光透過樹枝照進來,落在桌上的變形金剛上,泛著淡淡的光。李春燕突然覺得,所謂的家人,從來都不是靠血緣維系的,而是靠那些深夜里的擁抱,那些藏在細節(jié)里的牽掛,那些把舊痕輕輕撫平的溫柔。
決定回老家那天,天氣格外好。陳陽把維修鋪和雜貨鋪都托付給了學徒和張阿婆,自己開著借來的面包車,載著李春燕、兩個孩子,還有父母的行李。
車過淮河時,李老實突然指著窗外說:“那片麥子長得真好,跟咱老家的一樣。”
王秀蓮湊過去看,笑著說:“比咱老家的強,你看那穗子,飽滿得很。”
李春燕看著父母的背影,突然想起小時候,他們也是這樣坐在驢車上,父親趕車,母親給她梳辮子,麥浪滾滾,一直連到天邊。那時的她總問:“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也有這么多麥子?”
“快到了。”陳陽的聲音把她拽回現實,車窗外出現了熟悉的黃土塬,窯洞的煙囪里冒出淡淡的青煙,路邊的老槐樹上拴著頭牛,正悠閑地甩著尾巴。
村里的人都來看熱鬧,圍著面包車問東問西。“這是春燕吧?咋瘦了?”“這是女婿?看著真精神!”“這倆孩子長得真好,跟畫里的似的!”
李春燕抱著陳望,笑著跟大家打招呼,眼眶卻忍不住發(fā)熱。她以為自己會怕,會局促,可真站在這片土地上,才發(fā)現那些所謂的隔閡、尷尬,都像被風吹散的炊煙,早就沒了蹤跡。
老宅的院子里,王秀蓮正在搟面條,李老實坐在門檻上抽著煙,看著陳陽和磊磊給那棵老槐樹澆水。陳望在院子里追著雞跑,嘴里喊著“咯咯”,笑聲清脆得像風鈴。
李春燕走過去,接過母親手里的搟面杖:“我來吧。”
面團在她手里漸漸變圓、變薄,麥香混著陽光的味道漫開來。她看著母親鬢角的白發(fā),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,突然明白,所謂的故鄉(xiāng),從來都不是那棟會被淹沒的老宅,而是這些刻在骨子里的記憶,這些無論走多遠都牽掛著你的人。
“望兒的生日,就按老家的規(guī)矩過。”王秀蓮笑著說,眼里的皺紋里盛著滿滿的暖意,“殺只雞,蒸兩鍋饅頭,讓親戚們都來熱鬧熱鬧。”
李春燕點點頭,手里的搟面杖轉得更快了。面條在案板上排得整整齊齊,像一條條銀色的線,一頭系著過去,一頭連著未來。她知道,無論走多遠,無論經歷多少風雨,這片土地永遠是她的根,這些親人永遠是她的暖,而身邊的這個男人,這個家,就是她對抗所有歲月的勇氣。
夕陽西下時,院子里飄起了飯菜的香氣。陳陽在給磊磊講電路原理,李老實湊在旁邊聽,時不時點點頭;王秀蓮抱著陳望,給他喂著南瓜粥;李春燕站在灶臺前,看著鍋里翻滾的面條,突然笑了。
原來生活最好的模樣,就是這樣——有新綠抽芽,也有舊痕溫暖;有遠方可去,也有故鄉(xiāng)可回;有身邊人相伴,也有歲月可回味。就像這碗面條,簡單,樸素,卻在煙火里,熬出了最踏實的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