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分過后，蘇城的天空像塊洗干凈的藍布，透亮得能看見遠處的山影。李春燕的雜貨鋪門口擺上了新到的冬棗，紅撲撲的果子堆在竹筐里，像撒了一地的小燈籠。她正低頭給秤盤去皮，聽見“吱呀”一聲，抬頭看見磊磊騎著那輛新自行車停在門口，車后座的望兒晃著小腿，手里舉著片金黃的銀杏葉。
“今天咋沒上課？”李春燕接過望兒遞來的葉子，脈絡清晰得像幅地圖，“老師又調課了？”
“下午開家長會，陳叔叔說他去?！崩诶谥鹱孕熊?，校服的袖口卷到胳膊肘，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——是上周幫陳陽搬零件時被鐵皮劃的，“爸說晚上來吃飯，帶了廣州的臘腸?！?/p>
李春燕的手頓了頓，冬棗的甜香混著秋風里的桂花香，漫進鼻腔。周建明從廣州回來后，來家里的次數勤了，有時帶些南方的水果，有時只是坐會兒，陪李老實下盤棋，話不多，卻透著股自然的熟絡。王秀蓮私下跟她說：“建明這孩子，是真轉性了，看磊磊的眼神，比以前親多了?！?/p>
“望兒，跟媽媽看店，讓哥哥去寫作業?！崩畲貉嗝嗣鹤拥念^，他的頭發軟乎乎的，像剛收割的麥穗，“晚上想吃啥？媽媽給你做?！?/p>
“肉肉！”望兒舉著銀杏葉跑進屋，小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“噠噠”的響，“要陳叔叔做的紅燒肉！”
磊磊看著弟弟的背影，嘴角悄悄往上揚了揚，轉身從書包里掏出張皺巴巴的成績單：“這次月考，物理考了全班第一?！?/p>
紙上的紅色分數刺眼得很，李春燕接過成績單時，手指微微發顫。這孩子從小就偏科，數學物理拔尖，語文卻總在及格線徘徊，為此陳陽特意找了個退休的語文老師給他補課，每周兩晚，雷打不動。
“晚上給你加個荷包蛋。”她把成績單折好放進抽屜，里面還壓著磊磊小學時的獎狀，邊角都磨卷了，“你陳叔叔知道了，保準比你還高興?！?/p>
家長會結束時，夕陽把教學樓的影子拉得老長。陳陽走出校門，手里捏著張家長會通知單，上面寫著“下周五舉辦親子運動會”。他剛要騎車，就看見周建明站在不遠處的香樟樹下，手里提著個鼓鼓的紙袋。
“家長會結束了？”周建明遞過紙袋，“給磊磊買的輔導書，廣州那邊的老師推薦的，說題型新?！?/p>
陳陽接過紙袋，指尖觸到書脊的棱角，硬邦邦的像塊磚頭：“他這次物理考了第一，說想報競賽班?！?/p>
“好事啊，”周建明笑了笑，眼角的細紋里盛著些欣慰，“這孩子隨我，小時候就愛拆收音機，拆了還能裝回去?！?/p>
陳陽推著自行車往前走，周建明跟在旁邊，兩人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時而交疊，時而分開。秋風卷著落葉飄過腳邊，發出“沙沙”的輕響，像在說些沒頭沒尾的話。
“維修鋪的生意咋樣？”周建明突然問，“上次聽張阿婆說，你想擴大店面？”
“嗯，跟隔壁老板談了，他想回老家，正好把鋪子盤給我?！标愱柕穆曇衾飵еc興奮，“以后能雇兩個人，我就能多陪陪春燕和孩子了?！?/p>
周建明點點頭，從口袋里摸出包煙，遞給他一根：“需要錢的話，跟我說，別客氣?！?/p>
“不用，攢得差不多了。”陳陽擺擺手，煙在指間轉了個圈，“你那臘腸，望兒盼了好幾天，說‘爸爸帶的肉肉香’?！?/p>
周建明的腳步頓了頓，煙在指尖燃出長長的灰燼：“這孩子……還記得我。”
陳陽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沒說話。有些話，不用說，彼此都懂。就像這秋風里的落葉，看似離散，卻終究要落在同一片土地上。
傍晚的雜貨鋪格外熱鬧。張阿婆來買醬油，說要給孫子做紅燒肉；隔壁的小伙子來買電池，抱怨手機總沒電；連許久沒露面的趙曉都來了，手里提著個保溫桶，說是“給望兒熬的銀耳羹”。
“你可算來了，”李春燕給她倒了杯涼茶，“上次說的那個服裝廠的活兒，咋樣了？”
“黃了，”趙曉撇撇嘴，喝了口茶，“老板太摳，說好了給提成，最后又不認賬。還是你這兒好，守著鋪子，守著家，踏實?！?/p>
李春燕笑了笑，眼里的余光瞥見陳陽推著自行車回來，車把上掛著個紅綢子捆的禮盒。“這是啥？”她迎上去，聞到禮盒里飄出的甜香。
“給你買的，”陳陽的耳朵有點紅，“上次去上海修機器，看見這絲巾挺好看，就給你捎了條。”
絲巾是水綠色的，上面繡著細小的梔子花，摸起來滑溜溜的像溪水。李春燕想起剛認識他時，他送的那管護手霜，也是淡淡的梔子香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，又軟又暖。
“酸不酸啊你們倆？”趙曉在旁邊打趣，“當著孩子的面就秀恩愛?！?/p>
望兒從屋里跑出來，舉著個變形金剛喊“爸爸”，周建明跟在后面，手里提著個保溫桶，里面的臘腸香氣混著絲巾的花香，漫得滿鋪子都是。
晚飯的桌子擺得滿滿當當。陳陽做的紅燒肉油光锃亮，周建明帶的臘腸蒸得紅通通的，李春燕炒的青菜綠油油的，望兒的兒童椅旁還擺著碗蒸蛋，嫩得像塊豆腐。
“磊磊，多吃點臘腸，廣州的特產。”周建明給磊磊夾了塊，筷子碰到碗沿發出清脆的響，“競賽班報了沒？錢不夠跟爸說?！?/p>
“報了，陳叔叔已經給我交了報名費。”磊磊扒著飯，聲音含混不清，“老師說下個月有個選拔賽，選上了能去省里比賽?！?/p>
“好小子，有出息！”陳陽笑著給他夾了塊紅燒肉，“要是選上了，叔叔帶你去上海玩，給你買最新的機器人模型?！?/p>
望兒在旁邊急了，舉著勺子敲碗：“我也要！我也要機器人！”
“你還小，等長大了再給你買?！崩畲貉嘟o他喂了口蒸蛋，蛋黃的香氣混著孩子的奶味，暖得人心頭發顫。
周建明看著這一幕，突然放下筷子，從口袋里摸出個存折：“春燕，這是給磊磊存的教育基金，密碼是他生日。以前……是我對不住你們娘倆，這點錢，算是我的補償?！?/p>
李春燕的手頓了頓，存折的塑料封面有點涼?！敖?，不用這樣?！彼汛嬲弁苹厝?，“磊磊現在挺好的，你常來看看他，比啥都強?！?/p>
陳陽也幫腔：“是啊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，錢你自己留著，以后給磊磊娶媳婦用。”
周建明的眼眶紅了，把存折往桌上一放：“這錢你們必須拿著，不然我心里不安?！彼酒鹕恚拔疫€有事，先走了，磊磊下周比賽，我來給你加油?！?/p>
磊磊想說啥，周建明已經推門走了，秋風卷著桂花香灌進來，吹得桌上的臘腸微微晃動。
周末回老家時，天剛蒙蒙亮。陳陽開著那輛半舊的面包車，望兒趴在后座睡得正香，嘴里還叼著個奶嘴。磊磊坐在副駕駛，手里捧著本物理競賽題，晨光透過車窗照在他的側臉，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。
“緊張不？”陳陽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方向盤打了個彎，車窗外出現了熟悉的黃土塬，“聽說這次選拔賽挺難的?！?/p>
“有點?！崩诶诘穆曇粲悬c澀，“怕考不好，讓你們失望。”
“傻小子，盡力就好?！标愱栃α诵Γ熬退憧疾簧希阍谑迨逍睦镆彩亲畎舻??！?/p>
車到村口時，李老實正蹲在老槐樹下等，手里牽著頭老黃牛，牛背上捆著個鼓鼓的麻袋?！澳銒尳o望兒裝的新摘的冬棗，說比城里買的甜?！彼舆^望兒，粗糙的手在孩子臉上蹭了蹭，“磊磊，來，爺爺給你煮了土雞蛋，補腦子?！?/p>
院子里的玉米堆得像座小山，金燦燦的玉米粒在陽光下閃著光。王秀蓮正在磨面，石磨轉得“咯吱”響，白色的面絮落在布兜里，像堆蓬松的雪?！翱熳屇棠炭纯矗萘藳]？”她放下磨棍，拉著磊磊的手往屋里走，“給你留了只老母雞，晚上給你燉湯喝?！?/p>
李春燕看著母親佝僂的背影，突然想起小時候，母親也是這樣拉著她的手，穿過金黃的麥浪，去田埂上找父親。那時的風里滿是麥香，母親的手雖然粗糙，卻暖得像團火。
物理競賽選拔賽那天，蘇城下了場小雨。李春燕特意關了雜貨鋪，和陳陽一起去學校給磊磊加油。望兒穿著件紅色的小外套，舉著個寫著“哥哥加油”的牌子，在操場邊跑來跑去，引得周圍的家長都笑了。
周建明來得比他們還早，手里拿著瓶冰鎮汽水，說是“等磊磊出來喝”。他穿著件嶄新的夾克，頭發梳得整整齊齊，看著比平時精神多了。
“緊張不？”他問李春燕，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汽水瓶的標簽。
“有點，比我當年高考還緊張?！崩畲貉嘈α诵Γ劢堑募毤y在雨霧里格外柔和，“這孩子從小就好強，要是考不好，怕是得難受好幾天。”
“沒事，我給他備了禮物，考不好也有獎勵?！敝芙鲝陌锬贸鰝€包裝精美的盒子，“最新款的天文望遠鏡，他念叨好幾天了。”
陳陽拍了拍他的肩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