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春后的蘇城像被打翻了顏料盒,巷口的迎春花綴滿金黃的花串,老槐樹的枝頭冒出嫩紅的新芽,連風里都裹著濕潤的泥土氣。李春燕的雜貨鋪門口擺著新到的風箏,蝴蝶、蜻蜓、孫悟空的圖案在陽光下晃眼,望兒舉著個小金魚風箏跑前跑后,嘴里喊著“飛呀,飛呀”。
“慢點兒跑,別摔著!”李春燕在柜臺后喊,手里的算盤打得噼啪響。最近街坊們總來預訂清明的青團,她特意進了批糯米粉和豆沙餡,打算趁著周末跟張慧蘭一起做。
“春燕,給我拿包酵母粉。”隔壁的王師傅推門進來,手里提著個竹籃,里面裝著剛買的薺菜,“你家陳陽呢?我那臺老座鐘又不走了,讓他去看看。”
“在維修鋪呢,剛接了個活兒,修臺進口冰箱。”李春燕遞過酵母粉,又多拿了袋白糖,“王師傅,這白糖新到的,做薺菜包子放點兒,鮮得很。”
王師傅笑瞇瞇地接過來:“還是你心細。對了,聽說磊磊被省重點高中提前錄取了?真是好福氣,這孩子打小就看著機靈。”
李春燕的心里像灌了蜜,嘴上卻謙虛:“就是運氣好,還得好好學。”她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日歷,紅筆圈著的日子越來越近——磊磊下周要去南京參加物理競賽,陳陽說要陪他去,順便在南京玩兩天。
“叮咚”一聲,風鈴輕響。磊磊背著書包走進來,校服的領口別著枚“三好學生”徽章,在陽光下閃著光。“媽,陳叔叔說冰箱的壓縮機修好了,讓你過去看看。”
“這么快?”李春燕有點驚訝。那臺進口冰箱是前幾天一個老板送來的,說是找了好幾個師傅都修不好,陳陽研究了兩天,昨晚還在鋪子里畫圖到半夜。
“陳叔叔說就是線路接觸不良,小問題。”磊磊放下書包,拿起桌上的青團模具擺弄,“對了,爸說競賽那天他也去南京,已經訂好酒店了。”
李春燕的手頓了頓,算盤珠子卡在中間。周建明上個月剛從廣州出差回來,曬黑了不少,卻精神得很,說總廠有意調他去南京分公司當經理,問磊磊愿不愿意跟他去。磊磊當時沒說話,晚上卻跟她說:“媽,我不想去南京,我想留在蘇城。”
“想去就去唄,人多熱鬧。”李春燕摸了摸兒子的頭,他的頭發比去年更硬了,像陳陽那茬總也剃不短的胡茬,“你爸也是想多陪陪你。”
磊磊低下頭,手指在模具上劃著圈:“我知道,可我舍不得你和陳叔叔,還有望兒。”
傍晚收攤時,夕陽把維修鋪的影子拉得老長。陳陽正在給那臺進口冰箱打包,泡沫紙裹了一層又一層,老板站在旁邊看著,眼里的滿意藏不住:“陳師傅真是好手藝,我找了三個師傅都說得換壓縮機,沒想到你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。”
“小問題,舉手之勞。”陳陽擦了擦手,藍色工服的袖口沾著點油污,“以后有啥電器壞了,盡管送來。”
老板笑著遞過一張名片:“我在工業園區開了家電子廠,以后廠里的設備維護,就拜托陳師傅了。”
陳陽接過名片,上面印著“總經理張啟明”,字燙金的,摸起來有點硌手。李春燕站在門口看著,心里突然有點發慌——她知道陳陽的手藝好,可真要接下這么大的活兒,怕是要更忙了。
“在想啥呢?”陳陽走出來,順手關了維修鋪的門,“磊磊說想吃你做的紅燒肉,晚上咱給孩子改善改善。”
“剛才那老板……”李春燕猶豫著開口,“電子廠的活兒,你接得住嗎?”
“試試唄,”陳陽笑了笑,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,“你老公啥時候掉過鏈子?再說還有王師傅他們幫忙,實在不行就雇兩個人,咱也當回老板。”
望兒舉著風箏跑過來,小臉蛋紅撲撲的:“爸爸,放風箏!”
“明天放,今天太晚了。”陳陽抱起他,在他臉上親了口,“先回家吃紅燒肉,給我兒子補補。”
路過菜市場時,李春燕買了塊五花肉,又給望兒買了串糖葫蘆。陳陽看著她在攤位前討價還價,嘴角的笑意藏不住——這是他最喜歡看的畫面,煙火氣里的踏實,比任何山盟海誓都讓人安心。
去南京的前一天,周建明特意來了趟,手里提著個行李箱,說是給磊磊帶的換洗衣物和資料。“我跟廠里請了假,陪磊磊比完賽,順便在南京轉轉。”他把箱子放在沙發上,目光在屋里轉了圈,最后落在墻上的全家福上——那是去年除夕拍的,李春燕抱著望兒,陳陽站在她旁邊,磊磊和周建明站在兩邊,張慧蘭和李老實坐在中間,每個人的臉上都笑著。
“比賽那天穿這件襯衫,顯得精神。”周建明從箱子里拿出件白色襯衫,熨得平平整整,“我跟評委組的老師打過招呼了,讓他們多照顧照顧。”
“不用搞這些,讓他自己發揮就行。”陳陽遞過杯茶,“孩子平常心最好,太緊張反而發揮不好。”
周建明點點頭,沒再說話。客廳里的掛鐘滴答作響,望兒在地板上搭積木,嘴里哼著幼兒園教的兒歌,氣氛有點微妙的安靜。
“對了,”周建明突然開口,“總廠那邊催得緊,問我到底去不去南京。我想聽聽磊磊的意思。”
磊磊正在收拾書包的手頓了頓,書包上的拉鏈“咔噠”一聲卡住了。“我……我想留在蘇城。”他的聲音有點小,卻很堅定,“蘇城大學的物理系很好,離家里也近。”
周建明的眼里閃過一絲失落,很快又笑了:“好,聽你的。咱磊磊有主見,是好事。”
李春燕看著他強裝的笑臉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下。她知道周建明有多希望磊磊能跟他走,這些年他總覺得虧欠孩子,想拼命補償,卻忘了孩子最想要的,不過是身邊的陪伴。
南京的比賽很順利。磊磊從考場出來時,臉上帶著輕松的笑,說“題不難,應該能拿獎”。陳陽在考場外等他,手里拿著瓶冰鎮汽水,周建明站在旁邊,手里提著個剛買的狀元糕,說是“討個好彩頭”。
“先去吃飯,吃完飯帶你去中山陵逛逛。”陳陽拍了拍磊磊的肩膀,“讓你爸給你當導游,他以前在南京當兵,熟得很。”
周建明的眼睛亮了亮,開始給磊磊講南京的歷史,從明孝陵說到夫子廟,聲音里的自豪藏不住。磊磊聽得認真,時不時問兩句,父子倆的影子在陽光下越靠越近。
陳陽拉著李春燕的手,走在后面,望兒趴在他的肩膀上,小手指著遠處的石獅子喊“貓貓”。“你看,”他輕聲說,“其實他們父子倆感情挺好的,就是以前沒機會處。”
李春燕點點頭,心里的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。她想起剛離婚那會兒,總怕周建明對磊磊不好,怕孩子受委屈,現在才明白,血緣這東西,就像老槐樹的根,就算埋在土里看不見,也會悄悄往深處扎。
晚上住酒店時,望兒非要跟磊磊睡一個房間。兩個孩子擠在一張床上,磊磊給弟弟講物理題,望兒似懂非懂地聽著,時不時問兩句“哥哥,星星為什么會發光”,逗得陳陽和周建明直笑。
李春燕站在窗邊,看著南京的夜景,燈火像撒了一地的星星。陳陽從背后抱住她,下巴抵在她的發頂:“在想啥呢?”
“在想,真好。”李春燕靠在他的懷里,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,“這樣真好。”
從南京回來,蘇城的春天已經濃得化不開。陳陽接下了電子廠的維護活兒,雇了兩個年輕的師傅,自己當起了甩手掌柜,每天去廠里轉轉,剩下的時間就陪著李春燕看店,或者帶望兒去公園放風箏。
磊磊的競賽成績出來了,拿了全省二等獎,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也寄來了。那天他放學回來,手里舉著通知書沖進雜貨鋪,聲音大得差點把望兒嚇哭:“媽!陳叔叔!我考上了!”
李春燕接過通知書,手都在抖,眼淚掉在燙金的字上,暈開小小的圈。陳陽從維修鋪跑過來,搶過通知書看了又看,笑得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:“我就知道我兒子最棒!晚上請客,去‘蘇園’!”
周建明來得比誰都早,手里提著個大禮盒,是給磊磊買的筆記本電腦。“以后查資料方便。”他把電腦放在桌上,眼里的驕傲藏不住,“我跟你媽商量好了,等你開學,給你買輛新自行車,上學方便。”
“謝謝爸,謝謝陳叔叔。”磊磊的臉紅撲撲的,對著兩個男人深深鞠了一躬,“以后我一定好好學,不辜負你們的期望。”
那天晚上,“蘇園”的包間里格外熱鬧。趙曉帶著女兒來了,劉梅也特意關了超市趕來,張慧蘭和李老實坐在主位,看著滿桌的孩子,笑得合不攏嘴。望兒舉著個小酒杯,學著大人的樣子給磊磊敬酒,奶聲奶氣地說“哥哥,加油”,惹得滿屋子人都笑了。
暑假快結束時,陳陽的維修鋪擴張了,把隔壁的鋪子也盤了下來,重新裝修了一番,掛上了新的招牌——“陳記電器維修·李春燕”,她的名字比以前大了些,在陽光下閃閃發亮。
開張那天,放了鞭炮,請了街坊,趙曉還特意去給他們剪了彩,說“祝咱蘇城最好的維修鋪生意興隆”。磊磊穿著新衣服,幫著招呼客人,望兒舉著個小喇叭,在門口喊“修不好不收費”,逗得大家直笑。
傍晚客人散去,陳陽抱著望兒,李春燕牽著磊磊,一家人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,像棵枝繁葉茂的樹,根須深深扎在這片土地里。
“開學想去哪買自行車?”陳陽問磊磊,聲音里帶著笑意,“讓你爸請客,買最貴的。”
“不用最貴的,結實就行。”磊磊的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的穩重,“我想跟陳叔叔學修電器,以后周末去鋪子里幫忙。”
望兒在旁邊急了,揮舞著小手喊:“我也要幫忙!我會看店!”
李春燕看著兩個孩子,突然覺得眼睛發潮。她想起十八歲那年,自己攥著五十塊錢來到蘇城,心里只有一個念頭:“要過好日子”。那時的她不會想到,二十多年后,會有這樣一個家——有吵吵鬧鬧的孩子,有踏實可靠的愛人,有熱熱鬧鬧的街坊,有煙火氣里的安穩。
陳陽碰了碰她的手,眼里的笑意比夕陽還暖:“在想啥呢?”
“在想,這日子真好。”李春燕笑了,眼角的淚掉下來,落在手背上,暖得像春天的雨。
巷口的老槐樹枝繁葉茂,新抽的枝條在風里輕輕搖晃,像在說些溫柔的話。遠處的燈火漸漸亮了起來,把這條舊巷照得暖暖的,像個被歲月擁抱著的家。李春燕知道,未來的日子還會有新的故事,新的期盼,但只要身邊有這些人,有這條巷,有這份暖,她就什么都不怕。因為她的根,早已深深扎進了這片土地,扎進了這些平凡而踏實的日子里,歲歲年年,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