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二十九的蘇城,雪下得綿密。新區的公寓樓被裹在一片白里,陽臺的紅燈籠在風雪里輕輕晃,把李春燕的影子投在玻璃窗上,像幅剪紙。她正低頭包著餃子,竹篾蓋簾上已經排了兩排,元寶似的,邊緣捏得整整齊齊。
“媽,陳叔叔啥時候回來?”望兒趴在廚房門口的吧臺前,手里轉著支鋼筆,筆帽上的小熊貼紙已經磨掉了一半。這孩子上小學四年級了,個頭躥得飛快,說話的聲音沒了奶氣,卻還習慣在她做飯時黏在旁邊,像只守著灶臺的小貓。
“快了,剛才打電話說在樓下給張阿婆送餃子呢。”李春燕往餃子餡里加了勺香油,是老家帶來的芝麻香油,香得能漫出廚房,“你哥也快到了,說給你帶了BJ的糖葫蘆?!?/p>
望兒的眼睛亮了亮,從書包里掏出張獎狀:“我這次期末考了全班第二,老師說能評上三好學生?!豹劆畹倪吔怯悬c卷,顯然被他摸了不止一遍。
“真棒。”李春燕擦了擦手,接過獎狀仔細看,“比你哥強,他小時候總考第三名?!?/p>
正說著,門鎖“咔嗒”響了。陳陽跺著腳上的雪走進來,藍色羽絨服上沾著白花花的雪粒,手里還提著個保溫桶:“張阿婆非要回贈些醬肉,說讓咱包餃子時放兩塊,香?!彼麖澭嗣麅旱念^,“考得不錯啊,小男子漢,想要啥獎勵?”
“想要輛遙控賽車,陳叔叔上次說的那種能漂移的。”望兒仰著小臉,眼里的光比陽臺的燈籠還亮。
“沒問題?!标愱栃χ鴳?,脫下外套時露出里面的毛衣——是李春燕去年織的,藏青色,領口繡著朵小小的梔子花,“對了,磊磊說他女朋友也來,讓多備兩雙筷子?!?/p>
李春燕的手頓了頓,餃子皮在掌心捏出道褶。“咋不早說?”她嗔怪著,卻往蓋簾上多放了幾張面皮,“我得再多包點,別讓孩子餓著。”
陳陽從背后抱住她,下巴抵在她的發頂,能聞到洗發水混著面粉的清香:“急啥,我剛從樓下超市買了速凍的,不夠再煮?!彼暮绮涞盟浒W,“你說咱這兒子,保密工作做得夠好,都處半年了才說。”
“隨你,當年追我的時候,不也藏著掖著,怕王芳說閑話?!崩畲貉嘈χ鴴觊_他,眼角的細紋在燈光里格外柔和。
傍晚時分,磊磊帶著女朋友林溪來了。姑娘穿著件米白色的羽絨服,梳著馬尾,說話時會輕輕抿嘴笑,像株安靜的玉蘭?!鞍⒁毯茫迨搴??!彼咽掷锏墓@遞過來,里面裝著車厘子和草莓,“磊磊說你們愛吃這個?!?/p>
“快進來暖和暖和?!崩畲貉嘟舆^果籃,往她手里塞了杯熱奶茶,“外面雪大,凍壞了吧?”
磊磊比去年又高了些,穿著件深色大衣,站在林溪旁邊,眼神里的緊張藏不住?!八彩翘K大的,學中文的。”他撓了撓頭,像當年第一次給她講物理題時那樣局促。
望兒湊過去,小聲問:“姐姐,你會背古詩嗎?我背給你聽好不好?”
林溪笑著摸他的頭:“好啊,我最喜歡聽小朋友背詩了。”
陳陽拉著磊磊去陽臺抽煙,雪粒子打在玻璃上,發出“沙沙”的響。“處得咋樣?這姑娘看著不錯,文靜。”他遞過支煙,自己卻沒抽——自從望兒說“爸爸抽煙不好聞”,他就戒了,煙盒里裝的都是薄荷糖。
“挺好的,她知道我要考研究生,總幫我整理資料?!崩诶诘穆曇衾飵еσ?,“她說畢業想當老師,跟我爺爺奶奶一樣。”
陳陽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好,當老師好,安穩。以后結婚了,想住哪兒?爸給你湊首付。”
“不用,我跟林溪商量好了,先奮斗兩年?!崩诶谕巴獾难霸僬f,我想離你們近點,周末能回來吃我媽包的餃子?!?/p>
陽臺的門沒關嚴,李春燕聽見父子倆的對話,手里的搟面杖轉得更歡了。餃子餡的香氣混著奶茶的甜,在屋里漫開,像團化不開的暖。
周建明來的時候,雪已經停了。他穿著件黑色的羊絨大衣,頭發梳得整整齊齊,手里提著瓶茅臺,說是“給小陳的,慶祝咱磊磊脫單”。
“廠長還親自跑一趟?”陳陽笑著迎上去,接過酒往餐廳放,“林溪這孩子,跟你年輕時一個樣,見人就臉紅?!?/p>
“比我強,我當年見春燕第一面,話都說不利索。”周建明的笑聲比以前洪亮了,眼角的皺紋里盛著些歲月的沉淀,“對了,磊磊,研究所那邊我幫你問了,說你要是考過去,優先錄取。”
“謝謝爸?!崩诶诮o周建明倒了杯茶,“但我想考本校的研究生,跟我導師做項目,他說能帶我參與國家重點實驗室的課題?!?/p>
周建明的眼里閃過一絲驕傲:“好,有主見,隨你媽。”他看向李春燕,“當年她非要去考電工證,誰勸都不聽,現在不也成了維修鋪的半個老板?”
李春燕的臉微微發燙,往他碗里夾了個餃子:“快吃吧,再不吃就涼了?!?/p>
望兒突然舉起杯子,里面的果汁晃出小水花:“祝哥哥和姐姐,永遠在一起!”
林溪的臉一下子紅了,磊磊趕緊給她夾了塊醬肉,手忙腳亂的樣子逗得大家直笑。窗外的煙花突然炸開,在夜空中綻放出絢爛的光,把每個人的笑臉都映得亮亮的。
飯后,孩子們在客廳看春晚,周建明和陳陽在陽臺聊天。李春燕收拾完碗筷,聽見周建明說:“明年我就退居二線了,把位置讓給年輕人。”
“早該歇歇了,這些年夠你累的?!标愱柕穆曇艉茌p,“打算去哪兒玩?我跟春燕說好了,等望兒放暑假,去趟云南。”
“不去遠的,就想在蘇城待著。”周建明的聲音帶著點感慨,“去老巷看看張阿婆,去你的維修鋪坐坐,跟磊磊下下棋,挺好。”
李春燕靠在門框上,看著兩個頭發已經花白的男人并肩站在陽臺,雪花落在他們的肩頭,像撒了把碎銀。她想起剛離婚那年,周建明站在民政局門口,說“以后各走各的”,那時的他怎么也想不到,二十多年后,會和她的丈夫像老友一樣,在除夕夜的陽臺上聊退休生活。
“媽,陳叔叔,你們快來看!”望兒在客廳喊,聲音里帶著興奮,“電視上在演修機器人,跟陳叔叔修的一樣!”
陳陽和周建明笑著走進來,客廳的燈光暖融融的,春晚的歌聲混著孩子們的笑聲,像首被歲月唱軟的歌。林溪正給磊磊剝橘子,望兒趴在周建明腿上,聽他講以前在南京當兵的故事。
李春燕坐在陳陽身邊,他的手悄悄握住她的,掌心的溫度透過毛線手套傳過來,踏實得像老巷的青石板。她想起十八歲那年,自己攥著五十塊錢來蘇城,心里只有一個念頭:“要好好活”。那時的她不會想到,人生會是這樣一幅模樣——有吵吵鬧鬧的孩子,有兩鬢斑白的愛人,有和解的過往,有安穩的當下。
零點的鐘聲敲響時,窗外的煙花又亮了起來。望兒舉著煙花棒在陽臺跑,笑聲清脆得像風鈴。磊磊和林溪站在窗邊,影子被煙花照在墻上,緊緊依偎在一起。周建明拿出手機,給遠在老家的父母打電話,說“明年帶磊磊回去看看”。
陳陽從背后抱住李春燕,下巴抵在她的發頂,白頭發在燈光里閃著銀光?!坝掷狭艘粴q?!彼穆曇粲悬c沙啞,卻帶著笑意,“還記得第一次在倉庫見你,你蹲在地上撿電容,手指被扎得全是小口子,卻硬是不吭聲。”
“那時候你也年輕,白襯衫洗得發亮,蹲在機器旁修設備,陽光照在你身上,像畫上的人。”李春燕的聲音帶著點哽咽,“誰能想到,這么多年就過去了?!?/p>
“可不是嘛,”陳陽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,“望兒都這么大了,磊磊都帶女朋友回家了。”他從口袋里摸出個小盒子,里面是枚素圈銀戒指,“給你的,結婚紀念日忘了送,補上?!?/p>
戒指的內壁刻著兩個小字:“長情”。李春燕的眼淚突然掉下來,落在戒指上,燙出小小的水花。
客廳里,望兒舉著煙花棒跑過來,喊著“爸爸媽媽快來看”。磊磊和林溪笑著讓開,周建明站在旁邊,手里舉著手機錄像,嘴里說著“慢點跑,別摔著”。
李春燕看著眼前的一切,突然覺得,生活最好的模樣,從來都不是轟轟烈烈的誓言,而是細水長流的陪伴——是倉庫里那盆熬過寒冬的仙人掌,是維修鋪里那盞亮到深夜的燈,是餃子餡里那勺老家的香油,是歲月在彼此眼角刻下的皺紋,是此刻窗外絢爛的煙花,和身邊這個陪了她半生的人。
煙花還在繼續,把蘇城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晝。李春燕握緊陳陽的手,戒指的涼意混著掌心的溫度,像段被歲月焐熱的光陰。她知道,未來的路還很長,還會有更多的除夕,更多的團圓,但只要身邊有這個人,有這些牽掛,日子就永遠是新的,永遠值得期待。
因為長情從來都不是一瞬間的承諾,而是無數個平凡的日子,是柴米油鹽里的默契,是風雪里的相守,是把“我”變成“我們”,把“日子”過成“生活”的勇氣。而她和陳陽,還有他們的家人,早已在這樣的長情里,把每個普通的日子,都過成了最珍貴的時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