谷雨過后，蘇城的薔薇開得潑潑灑灑。新區(qū)公寓的陽臺上，李春燕種的幾盆月季也冒出了花苞，粉的、黃的，擠在欄桿邊，把陳陽的舊工具箱都襯得鮮亮了。她正低頭給花澆水，聽見樓下傳來望兒的笑聲——是學(xué)校組織春游，小家伙背著卡通書包，正跟同學(xué)比誰的零食袋更花哨。

“慢點跑，別摔著！”她在陽臺喊，聲音被風(fēng)吹得輕輕的。望兒上初二了，個頭快趕上她，卻還是愛黏著她，早上出門前非要她給梳頭發(fā)，說“媽媽梳的辮子不容易散”。

陳陽從書房探出頭，手里捏著張電路圖，老花鏡滑在鼻尖上：“磊磊說中午帶林溪和孩子回來吃飯，讓你多備點菜。”他的頭發(fā)比去年又白了些，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像兩朵盛開的菊花。

“知道了，早上特意去菜場買了排骨，林溪愛吃的糖醋口。”李春燕放下水壺，轉(zhuǎn)身往廚房走，“對了，周建明說他也來，說想看看他那大孫子。”

陳陽推了推眼鏡，繼續(xù)在圖紙上畫線條：“他倒是比誰都積極，上周還特意去給孩子買了輛學(xué)步車，說‘咱老周家的長孫，不能輸在起跑線上’。”

李春燕笑著搖搖頭。磊磊和林溪去年生了個兒子，小名叫“小豌豆”，周建明樂得合不攏嘴，逢人就說“我們家四世同堂了”。張慧蘭更是把小豌豆當(dāng)眼珠子疼，每周都要拎著親手做的輔食過來，說“母乳不夠，得加點小米糊”。

廚房的水龍頭滴著水，“嗒嗒”的聲響里，李春燕想起剛嫁給陳陽時，兩人擠在維修鋪后面的小隔間，做飯得用煤爐，洗澡得去公共澡堂。那時的日子清苦，卻總覺得有奔頭，就像墻角的野草，給點陽光就拼命長。

中午時分，磊磊一家來了。林溪抱著小豌豆，磊磊拎著個大禮盒，里面是給李春燕和陳陽買的按摩儀。“媽，陳叔叔，這是最新款的，能治頸椎。”他把禮盒放在玄關(guān)，接過望兒遞來的拖鞋，“望兒，期中考試咋樣？物理有沒有進步？”

“比上次多考了十分！”望兒挺了挺胸，從書包里掏出成績單，“陳叔叔說，等我物理考到八十分，就教我修收音機。”

陳陽笑著揉他的頭發(fā)：“說話算話，等放暑假，咱爺倆就開工。”

小豌豆在林溪懷里醒了，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到處看，看見李春燕就咧開嘴笑，口水順著下巴往下滴。“這孩子，跟磊磊小時候一個樣，不認(rèn)生。”李春燕伸手抱過來，小家伙立刻攥住她的手指，力氣大得像只小老虎。

周建明來得最晚，手里提著個保溫桶，說是“給林溪燉的鯽魚湯，補身子”。他走進客廳，看見小豌豆就眉開眼笑，伸手要抱：“讓爺爺抱抱，爺爺給你帶了銀鐲子。”

銀鐲子是周建明托人在老銀鋪打的，上面刻著“長命百歲”四個字。他小心翼翼地給小豌豆戴上，動作比年輕時修機器還仔細(xì)。“你爸當(dāng)年也戴過這個，”他跟磊磊說，“后來弄丟了，我找了好久都沒找著。”

磊磊的眼眶有點紅，接過周建明手里的保溫桶：“爸，您坐，我去給林溪盛湯。”

客廳里的笑聲、孩子的哭聲、電視里的新聞播報混在一起，像鍋熬得稠稠的粥，暖得人心頭發(fā)燙。李春燕看著眼前的景象，突然覺得，那些曾經(jīng)以為跨不過的坎，那些深夜里輾轉(zhuǎn)的焦慮，都在這煙火氣里慢慢化了，成了最溫柔的底色。

飯后，男人們在客廳聊天，林溪幫著李春燕收拾廚房。“媽，您跟陳叔叔要不要考慮去報個旅游團？”林溪擦著碗，聲音輕輕的，“我同事說云南挺好的，氣候適宜，還能看看少數(shù)民族的風(fēng)情。”

“等望兒放暑假再說吧，他說想去BJ看天安門。”李春燕笑著說，“再說，你陳叔叔那維修鋪離不了人，老王師傅年紀(jì)大了，好多活兒還得他盯著。”

“爸說了，他可以幫忙照看。”林溪把碗放進消毒柜，“他說當(dāng)年欠您的太多，現(xiàn)在想好好補償補償。”

李春燕的手頓了頓，水龍頭的水滴在池子里，發(fā)出“叮咚”的響。周建明這兩年確實變了很多，不再像以前那樣急脾氣，說話做事都透著股溫和。上次她感冒發(fā)燒，還是他開車送她去的醫(yī)院，在病房外守了一下午，說“小陳要看鋪子，我在這兒就行”。

“都是一家人，說啥補償不補償?shù)摹！崩畲貉嗖亮瞬潦郑八艹砜纯春⒆樱揖屯χ愕摹！?/p>

客廳里傳來陳陽和周建明的笑聲，是在說磊磊小時候的糗事。“那時候他總偷著拆收音機，拆了又裝不回去，急得哭鼻子。”陳陽的聲音帶著笑意，“還是春燕有辦法，給他買了本《少年電工入門》，說‘看不懂就問叔叔’。”

“可不是嘛，”周建明接話，“后來他考物理競賽，還是我陪著去的南京，住的旅館連空調(diào)都沒有，熱得他一晚上沒睡好。”

林溪笑著對李春燕說：“您看他們倆，現(xiàn)在倒像是親哥倆了。”

李春燕點點頭，眼里的淚差點掉下來。她想起剛離婚那年，周建明站在民政局門口，說“以后各走各的”，那時的她怎么也想不到，二十多年后，他會和陳陽像老友一樣，在自家的客廳里聊孩子的糗事。

下午送磊磊一家走時，周建明突然說：“春燕，小陳，下周是你們結(jié)婚三十周年吧？我訂了‘蘇園’的包間，咱好好熱鬧熱鬧。”

李春燕愣了愣，掐指一算，還真是。這些年忙著孩子、鋪子，早就把這些日子拋到九霄云外了。“都老夫老妻了，還折騰啥。”她笑著說，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。

“那可不行，”周建明擺擺手，“三十周年啊，金婚的一半呢，必須慶祝。我已經(jīng)跟望兒說了，讓他給你們當(dāng)主持人。”

望兒在旁邊使勁點頭：“我都想好了，要給爸爸媽媽獻花，還要讀我寫的詩。”

陳陽拉著李春燕的手，眼里的笑意比陽光還暖：“聽他們的吧，咱也浪漫一回。”

送他們下樓時，小區(qū)的薔薇開得正盛，香氣漫了滿條路。小豌豆在磊磊懷里睡著了，嘴角還掛著笑。望兒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，嘴里哼著不成調(diào)的歌。周建明和陳陽并肩走著，聊著退休后的打算，聲音里的憧憬藏不住。

李春燕看著他們的背影，突然想起十八歲那年，自己攥著五十塊錢來蘇城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：“要好好活”。那時的她不會想到，人生會是這樣一幅模樣——有吵吵鬧鬧的孩子，有兩鬢斑白的愛人，有和解的過往，有安穩(wěn)的當(dāng)下。

結(jié)婚三十周年那天，“蘇園”的包間里格外熱鬧。趙曉帶著孫子來了，劉梅也特意關(guān)了超市趕來，張慧蘭和李老實坐在主位，看著滿桌的晚輩，笑得合不攏嘴。

望兒穿著小西裝，拿著個玩具話筒，有模有樣地當(dāng)起了主持人：“今天是我爸爸媽媽結(jié)婚三十周年的日子，我要感謝他們養(yǎng)育我這么多年，還要感謝陳叔叔對我媽好，感謝周叔叔……”他撓了撓頭，“反正就是感謝所有人！”

大家都笑了，掌聲雷動。陳陽牽著李春燕的手，走上“臺”——其實就是把椅子拼在一起的臨時舞臺。“我沒啥文化，”他的聲音有點沙啞，卻格外真誠，“就想跟春燕說，這三十年，辛苦你了。以后的日子，我還會像以前那樣，對你好，對孩子們好，讓你天天都開開心心的。”

李春燕的眼淚掉了下來，笑著捶了他一下：“說啥呢，怪肉麻的。”

周建明舉起酒杯，大聲說：“我也說兩句！祝春燕和小陳新婚快樂……不對，是結(jié)婚三十周年快樂！希望你們健健康康，平平安安，再陪我們過三十年！”

大家都舉起酒杯，碰在一起的聲音清脆響亮，像串起了所有的日子。小豌豆在林溪懷里咯咯地笑，望兒跟著音樂跳起舞，趙曉和劉梅在旁邊拍手，張慧蘭和李老實互相喂著菜，眼里的愛意藏不住。

李春燕看著眼前的一切，突然覺得，生活最好的模樣，從來都不是轟轟烈烈的誓言，而是細(xì)水長流的陪伴——是維修鋪里那盞亮到深夜的燈，是雜貨鋪柜臺上那罐永遠滿滿的糖果，是餃子餡里那勺老家的香油，是歲月在彼此眼角刻下的皺紋，是此刻杯里的酒，和身邊這個陪了她半生的人。

窗外的薔薇還在開，香氣順著窗戶飄進來，混著酒氣、菜香，漫得滿屋子都是。李春燕知道，未來的路還很長，還會有更多的紀(jì)念日，更多的團圓，但只要身邊有這些人，有這些牽掛，日子就永遠是新的，永遠值得期待。

因為愛從來都不是一瞬間的承諾，而是無數(shù)個平凡的日子，是柴米油鹽里的默契，是風(fēng)雨里的相守，是把“我”變成“我們”，把“日子”過成“生活”的勇氣。而她和陳陽，還有他們的家人，早已在這樣的綿長里，把每個普通的日子，都過成了最珍貴的時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