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至的蟬鳴裹著暑氣,鉆進新區公寓的窗縫。李春燕坐在客廳的藤椅上,手里搖著蒲扇,望兒趴在旁邊的竹席上寫作業,鉛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道道算式,額角的汗珠滴在“物理模擬卷”的標題上,洇出小小的暈。
“歇會兒吧,看你熱的。”她抽了張紙巾,替兒子擦汗,指尖觸到他后頸的薄汗,黏得像塊濕棉布。這孩子明年就要中考了,比磊磊當年還拼,書包里總裝著本翻爛的《中考物理沖刺》,說“要考蘇城最好的高中,跟哥哥一樣”。
望兒頭也沒抬,筆尖在紙上戳出個小坑:“陳叔叔說,當年他考電工證,三伏天還在倉庫背電路圖呢。我這點熱算啥。”
李春燕笑了,扇風的手慢了些。陳陽這陣子在忙維修鋪的擴建,想把隔壁的空鋪也盤下來,改造成“老電器陳列室”,擺些他收來的老式收音機、黑白電視,說“讓年輕人看看以前的日子”。昨晚他回來時,襯衫后背的汗漬像幅抽象畫,卻還是興高采烈地說:“老王師傅找著臺1978年的牡丹牌收音機,修好了能當鎮店之寶。”
“叮咚”一聲,門鈴響了。望兒蹦起來去開門,門口傳來林溪的聲音:“奶奶,小豌豆來啦!”
小家伙穿著件紅色的肚兜,被林溪抱在懷里,手里攥著個撥浪鼓,看見李春燕就伸胳膊要抱,口水順著下巴滴在她的棉布圍裙上。“慢點,別急。”李春燕接過他,在他軟乎乎的臉頰上親了口,“餓了吧?奶奶給你熬了小米粥。”
磊磊拎著個大西瓜走進來,額角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淌:“媽,陳叔叔呢?我帶了臺舊攝像機,他說能修好當陳列品。”
“在老巷呢,說跟張阿婆討點薄荷,給鋪子里的風扇驅蚊。”李春燕指了指廚房,“西瓜放冰箱冰著,等你爸和你陳叔叔回來一起吃。”
磊磊這兩年在研究所做得順,去年評上了副研究員,林溪也成了中學的語文教研組組長,小兩口總說“有空就來陪您”,每周六雷打不動地帶著小豌豆來蹭飯。
傍晚時分,陳陽和周建明一前一后回來了。陳陽手里拎著捆薄荷,綠得發亮,葉尖還沾著老巷的泥土;周建明抱著個紙箱子,里面裝著臺老式電風扇,扇罩上的漆掉了大半,露出里面的黃銅骨架。
“張阿婆種的薄荷就是旺,掐一把能香半個月。”陳陽把薄荷插進玻璃瓶,擺在茶幾上,瞬間驅散了滿屋的暑氣,“建明,你這風扇哪淘來的?看著比我歲數都大。”
“前陣子清理老廠倉庫找著的,”周建明蹲在地上拆風扇底座,動作比年輕時慢了些,指節上的老年斑在夕陽下格外清晰,“1985年的駱駝牌,當年我剛進廠時,車間里就擺著這種。”
望兒湊過去看,小豌豆也在李春燕懷里扭著身子,伸手去夠扇葉上的銅網。“小心點,別碰著。”磊磊把弟弟往旁邊拉了拉,指著底座的銘牌,“這上面有生產日期,比我還大五歲呢。”
四個男人圍在風扇旁,陳陽遞螺絲刀,周建明卸螺絲,磊磊查電路圖,望兒舉著小手電照明,像在完成件精密的工程。李春燕站在廚房門口看著,鍋里的小米粥咕嘟冒泡,香氣混著薄荷的清涼漫開來,把蟬鳴都泡得軟乎乎的。
她想起三十年前,陳陽蹲在電子廠的倉庫里修機器,白襯衫被焊錫煙熏得發黃;想起周建明站在流水線旁,扯著嗓子喊“李春燕,這電容剪歪了”;想起磊磊攥著變形金剛,躲在她身后怯生生地喊“陳叔叔”;想起望兒剛會走路時,搖搖晃晃地撲向陳陽的懷抱……這些畫面像老電影的片段,在蟬鳴聲里慢慢顯影,暖得人心頭發燙。
晚飯的桌子擺得滿滿當當。陳陽做的紅燒排骨油光锃亮,周建明帶的鹽水鴨咸香入骨,林溪炒的青菜綠油油的,小豌豆的專屬碗里盛著小米粥,上面撒了把南瓜碎。
“望兒,這次模考物理多少分?”周建明給望兒夾了塊鴨腿,骨頭上的肉被他剔得干干凈凈。
“八十七!”望兒挺了挺胸,筷子在碗里戳著米飯,“老師說我進步快,能上重點線了。”
“好小子,比你哥當年強。”陳陽笑著給他盛了勺排骨,“等考上高中,叔叔把那臺牡丹牌收音機送給你,教你怎么修。”
小豌豆在林溪懷里咿咿呀呀,小手抓著勺子往嘴里送,粥粒掉得滿桌都是。磊磊抽出紙巾給兒子擦嘴,動作跟李春燕當年給他擦嘴時一模一樣。
“對了,”周建明放下筷子,從口袋里摸出張照片,“前陣子回老廠,看見當年的宿舍樓拆了,拍了張照片留個念想。你看,這是你當年住的那間,窗口還擺著你種的仙人掌。”
照片上的宿舍樓已經斑駁,墻皮掉了大半,只有三樓的窗口,隱約能看見個綠色的影子。李春燕的眼眶突然有點熱——那盆仙人掌,是陳陽送她的第一份禮物,說“像你一樣,堅韌又可愛”,后來搬家時忘了帶,沒想到被周建明記了這么多年。
“明天去老巷看看吧,”陳陽拍了拍她的手,“維修鋪的陳列室差不多弄好了,請張阿婆和王師傅去坐坐,熱鬧熱鬧。”
第二天一早,一家人去了老巷。維修鋪的新招牌锃亮,“陳記電器維修·老物件陳列室”幾個字在陽光下閃著光。老王師傅正把那臺駱駝牌風扇擺在玻璃柜里,扇葉被擦得發亮,轉動時發出“嗡嗡”的輕響,像在哼首舊時光的調子。
張阿婆拄著拐杖來道賀,手里拎著個竹籃,里面裝著剛蒸的桂花糕。“小陳,春燕,恭喜啊。”她拉著李春燕的手,皺紋里盛著笑,“這鋪子跟我看著長大似的,從巴掌大的地方,變成現在這樣,不容易。”
望兒趴在玻璃柜前,盯著那臺牡丹牌收音機看,手指在柜面上劃著紋路:“陳叔叔,這上面的旋鈕咋跟我玩的游戲機按鈕不一樣?”
“這是調臺的,”陳陽打開柜門,小心翼翼地擰了下旋鈕,里面傳出“咿咿呀呀”的戲曲聲,“以前沒電視,就靠這個聽新聞、聽戲。”
周建明站在旁邊,看著墻上掛的老照片——有陳陽剛開鋪時的樣子,有李春燕在雜貨鋪算賬的背影,有磊磊趴在維修臺上看電路圖的側影,還有望兒剛會走路時,搖搖晃晃撲向鏡頭的模樣。
“這張得補上。”他掏出手機,對著滿屋子的人按下快門。鏡頭里,陳陽摟著李春燕的肩,磊磊抱著小豌豆,林溪牽著望兒,張阿婆和王師傅站在中間,老巷的陽光穿過屋檐,在他們身上鍍了層金邊。
李春燕看著鏡頭里的自己,鬢角已經有了白發,眼角的皺紋比年輕時深了些,卻笑得比任何時候都舒展。她想起十八歲那年,自己攥著五十塊錢來蘇城,站在電子廠門口,看著穿工裝的工人說說笑笑,心里只有個模糊的念頭:“要好好活”。
那時的她不會想到,人生會是這樣一幅長卷——有過風雨,有過裂痕,卻被歲月的針線細細縫補,綴滿了親情的補丁、愛情的紐扣、煙火氣的流蘇。那些曾經以為跨不過的坎,那些深夜里輾轉的焦慮,都在老巷的蟬鳴里、新區的燈火里、家人的笑聲里,慢慢化成了最溫柔的底色。
傍晚離開老巷時,夕陽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。望兒騎著陳陽給他修的二手自行車,在前面晃晃悠悠地騎,車鈴“叮鈴”作響;磊磊抱著睡著的小豌豆,林溪挽著他的胳膊,低聲說著什么;周建明和陳陽并肩走著,聊著當年在電子廠的趣事,笑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。
李春燕走在最后,手里拎著張阿婆給的桂花糕,紙包里的甜香混著老巷的煙火氣,漫進鼻腔。她抬頭看見巷口的老槐樹,枝繁葉茂,像把撐開的巨傘,樹蔭里藏著她半生的故事——初到時的惶恐,離婚后的掙扎,遇見陳陽時的心動,組建家庭后的安穩……
“走快點,媽!”望兒在前面喊,自行車在石板路上劃出道淺痕。
李春燕加快腳步,看見陳陽在巷口等她,手里搖著把蒲扇,眼里的笑意比夕陽還暖。“累了吧?”他接過她手里的紙包,自然地牽住她的手,掌心的溫度透過汗濕的皮膚傳過來,踏實得像老巷的青石板。
“不累。”她搖搖頭,跟著他往巷口走,蟬鳴在身后漸漸遠了,像首沒唱完的歌。
她知道,這不是故事的結局。望兒會考上高中,磊磊會帶著小豌豆慢慢長大,陳陽的陳列室會擺滿更多老物件,周建明會在退休后常來老巷下棋,她還會在每個清晨,給家人熬鍋熱粥,在每個傍晚,等他們回家。
生活就像這老巷的夏蔭,會有蟬鳴的聒噪,會有暑氣的蒸騰,卻總有片清涼的角落,藏著最綿長的牽掛。而她和她的家人,就在這片蔭涼里,走著,笑著,把每個平凡的日子,都過成了值得回味的續章。
巷口的風帶著薄荷的清香,吹起李春燕的衣角。她看著前面說說笑笑的家人,突然覺得,最好的人生,從來都不是驚天動地的傳奇,而是這樣細水長流的陪伴——是維修鋪里轉動的老風扇,是餐桌上溫熱的小米粥,是掌心相握的溫度,是歲月里慢慢釀成的甜。
這甜,會在往后的日子里,繼續發酵,繼續綿長,像老巷的槐樹,年復一年,枝繁葉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