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分的陽光穿過老槐樹的枝椏,在維修鋪的陳列室投下斑駁的光影。李春燕蹲在玻璃柜前,用軟布擦拭那臺1978年的牡丹牌收音機,黃銅旋鈕被磨得發亮,映出她鬢角的白發。陳陽坐在對面的木桌旁,正給望兒講解老式錄音機的構造,手里的螺絲刀轉得慢悠悠的,老花鏡滑在鼻尖上。
“這磁帶得順著紋路繞,不然容易卡殼。”他抬手指了指磁帶倉,望兒湊得太近,額角差點撞上機身,“慢點,又沒人跟你搶?!?/p>
望兒嘿嘿笑了兩聲,手指在按鍵上輕輕戳著:“陳叔叔,這機器比我爸歲數都大吧?”
“比你爺爺都大?!标愱栒卵坨R,用衣角擦了擦鏡片,“當年你周爺爺在電子廠當學徒,修的就是這種。”
提到周建明,望兒眼睛亮了:“爺爺說下午帶小豌豆來,讓我教他玩那個鐵皮青蛙。”
李春燕直起身,捶了捶發酸的腰。小豌豆這陣剛學會走路,像只搖搖晃晃的小鴨子,最愛追著望兒跑,嘴里喊著“舅舅”,奶音混著維修鋪的齒輪聲,倒成了最好的背景音。
“林溪說要帶月餅來,讓咱嘗嘗她做的蘇式鮮肉餡?!彼AЧ窭飻[了盒新收的磁帶,封面是鄧麗君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“磊磊研究所忙,說晚點到,讓咱別等他?!?/p>
陳陽點點頭,目光落在墻上的全家福上。照片里,磊磊抱著小豌豆,林溪站在他身邊,望兒擠在中間比著剪刀手,周建明和他們老兩口分坐兩邊,背景是老巷的青磚墻,墻頭上冒出叢野菊花。這張照片是去年中秋拍的,周建明特意洗了放大,說“掛在陳列室,讓客人看看咱老陳家的熱鬧”。
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鋪子里,周建明果然抱著小豌豆來了。小家伙穿著件格子背帶褲,手里攥著塊桂花糕,看見李春燕就張開胳膊,含糊不清地喊“太奶奶”。
“慢點跑,別摔著?!崩畲貉嘟舆^他,在他沾著糕渣的臉頰上親了口,“餓了吧?廚房有你愛吃的小米粥。”
周建明把手里的月餅盒放在桌上,目光掃過陳列室的新展品——臺1990年的熊貓牌彩電,屏幕上還貼著當年的《還珠格格》貼紙?!斑@臺是從舊貨市場淘的,”他笑著說,“老板說當年紅遍大江南北,誰家結婚能擺上這個,比現在買輛轎車還風光?!?/p>
陳陽湊過來,兩人對著彩電的線路圖比劃:“這顯像管有點老化,得換個電容才能亮?!?/p>
“我明天帶工具來,咱爺倆一起修?!敝芙鞯氖种冈谄聊簧陷p輕敲了敲,“修好放你這陳列室,比啥都有意義。”
望兒拉著小豌豆在鋪子里轉圈,鐵皮青蛙在地上蹦跶,發出“咔噠咔噠”的響。小豌豆追著青蛙跑,突然被臺老式唱片機絆了下,眼看就要摔倒,磊磊恰好推門進來,一把將他撈進懷里。
“慢點,這機器比你爸都值錢?!崩诶诠瘟讼聝鹤拥谋亲?,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,“林溪在樓下停車,說月餅盒太沉,讓我先上來報個到?!?/p>
李春燕看著兒子額角的白發,突然想起他小時候趴在維修臺上看圖紙的樣子,那時的他還沒唱片機高,現在卻成了能獨當一面的研究員。時光這東西,真是不等人。
晚飯擺在維修鋪后面的小隔間,是張拼湊的木桌,擺著林溪做的月餅、周建明帶的鹽水鴨,還有李春燕燉的排骨湯。小豌豆坐在嬰兒椅上,用手抓著排骨啃,油乎乎的小手在桌布上印出個小巴掌。
“望兒,明年高考想報啥專業?”周建明給望兒夾了塊鴨腿,“想進研究所,爸給你鋪路。”
“我想學家電維修。”望兒啃著排骨,聲音含混不清,“陳叔叔說,現在老電器越來越少,總得有人修,有人記得?!?/p>
陳陽的眼睛亮了,放下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好小子,有眼光。等你考上大學,這鋪子就交給你管,我和你媽去云南旅游。”
“真的?”望兒眼睛瞪得溜圓,“那我要把陳列室擴大,擺上我爸當年拆的收音機,還有陳叔叔修過的第一臺冰箱。”
磊磊笑著揉他的頭發:“有志氣,比你哥強,我當年還想當科學家呢?!?/p>
林溪給李春燕剝著螃蟹,輕聲說:“媽,下周學校組織退休教師旅游,我給您和陳叔叔報了名,去杭州,就當提前過重陽節?!?/p>
“不去不去,”李春燕擺手,“鋪子里離不開人,再說,我還想等著望兒給我考個維修冠軍回來呢。”
大家都笑了,笑聲撞在隔間的墻壁上,又彈回來,混著小豌豆的咿呀聲,像首被歲月泡軟的歌。
晚飯后,周建明帶著小豌豆先走了,說“孩子困了,得早點哄睡”。磊磊和林溪幫著收拾碗筷,望兒在鋪子里給唱片機上發條,鄧麗君的歌聲緩緩流淌出來,溫柔得像初秋的風。
“媽,陳叔叔,你們真該出去走走?!绷窒林?,聲音輕輕的,“我同事說西湖的桂花正開,香得很。”
“等望兒考完試就去?!标愱栕谔僖紊希掷飺u著蒲扇,“這陣子先把那臺熊貓彩電修好,張阿婆說想看《還珠格格》呢?!?/p>
李春燕看著他鬢角的白發,突然想起剛認識他時,他蹲在倉庫里修機器,白襯衫被焊錫煙熏得發黃,那時的他眼里有光,現在眼里也有光,只是多了些歲月的沉淀。
望兒關掉唱片機,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,只有墻角的老座鐘在“滴答”作響?!皨?,陳叔叔,我去給張奶奶送塊月餅。”他抓起塊桂花糕,蹦蹦跳跳地往外跑,拖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“啪嗒”的響。
李春燕和陳陽坐在昏黃的燈光里,看著窗外的老槐樹,樹影在墻上輕輕搖晃。“這日子過得真快,”她輕聲說,“好像昨天望兒還在學步車里撞墻,今天就快高考了?!?/p>
“可不是嘛,”陳陽握住她的手,掌心的溫度透過粗糙的皮膚傳過來,“當年你剛到蘇城,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工裝,站在電子廠門口,怯生生的,我現在還記得?!?/p>
李春燕笑了,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月光:“那時候哪敢想,能有這么個家?!?/p>
望兒回來時,手里捧著束野菊花,是從巷口摘的,黃燦燦的,插在個玻璃瓶里?!皬埬棠陶f,這花配咱鋪子的老電器,好看?!彼鸦ㄆ繑[在陳列室的柜臺上,菊花的清香混著老木頭的味道,漫得滿屋子都是。
陳陽打開那臺修好的熊貓彩電,屏幕上閃過雪花點,慢慢顯出《還珠格格》的畫面。趙薇眨著大眼睛,在屏幕里笑得燦爛,仿佛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樣。
“真好看。”李春燕靠在陳陽肩上,看著屏幕上的熱鬧,心里卻比任何時候都平靜。她知道,這不是故事的結局,望兒會考上大學,磊磊會帶著小豌豆慢慢長大,陳陽的維修鋪會擺上更多老物件,而她會在每個清晨,給家人熬鍋熱粥,在每個傍晚,等他們回家。
生活就像這老巷的秋,有落葉的靜美,有果實的飽滿,有家人的笑語,有歲月的沉香。而她和她的家人,就在這片秋光里,守著維修鋪的燈火,守著老槐樹的蔭涼,把日子過成了最踏實的模樣。
電視里的歌聲還在繼續,鄧麗君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混著《還珠格格》的臺詞,像兩段交錯的時光,溫柔地纏繞在一起。李春燕看著陳陽的側臉,在昏黃的燈光里,他的輪廓比年輕時柔和了許多,卻依然是她最安心的模樣。
她知道,家從來都不是一間屋子,而是血脈里的牽掛,是歲月里的相守,是無論走多遠,都能回頭看見的燈火。而這燈火,會在老巷的秋光里,一直亮下去,照亮一代又一代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