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一覺睡到日頭偏西,迷迷糊糊聽見灶間傳來碗碟碰撞的脆響。她揉著眼睛推開房門,看見爺爺正蹲在門檻上用草紙包著什么,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他佝僂的背上,泛著青白的光。
“爺爺,你什么時候從城隍廟回來的?”
我光著腳踩在青磚地上,涼氣順著腳趾頭往上躥。
爺爺猛地回頭,渾濁的眼球在眼眶里轉了轉,像是才認出孫女:
“去了,黃表紙在香爐里燒得干干凈凈?!?/p>
他抖開草紙,露出里面幾截焦黑的線頭,
“你看,城隍爺顯靈了,香灰里長出這些東西。”
我湊近細看,那些線頭在月光下泛著幽藍,像極了女人的頭發。她突然想起袁奶奶說過,水鬼最善用頭發編成繩索勾人腳踝。
我有些害怕正要開口,窗外忽然傳來凄厲的哭喊,驚飛了檐下棲息的夜梟。
“劉老二家的!劉老二家的掉水里了!”
爺爺手里的草紙包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許是因為蹲的太久,他踉蹌著扶住門框,渾濁的眼球里映出遠處水塘泛著磷火的波光。
我也跟著跑出門,看見老劉頭披頭散發地從塘埂跑來,懷里抱著個渾身濕透的少年,正是他十五歲的兒子虎娃。
“虎娃?”我心里一緊,白天那個夢?
“求您了老神仙!”
老劉頭“撲通”跪在爺爺面前,懷里的虎娃肚皮鼓得老高,爺爺連忙讓老劉頭將虎娃平放在地上,伸手去摸他的鼻息,嘴里飛快的問道:
“這是怎么回事?好端端的怎么就掉水里了?掉進去多久了?”
“虎娃晌午還在割豬草,咋就……”
爺爺飛快的雙手交叉放在虎娃胸口,不停的上下按壓,一下、兩下、三下……
隨著爺爺的飛快按壓,有水從虎娃的嘴里往外冒,正說話的老劉頭,聲音突然卡在喉嚨里,因為我看見虎娃的鼻孔里正往外滲著水草,連忙指著虎娃鼻子,手指顫抖不停。
被老劉頭的呼叫聲吸引而來的鄰居們,發出驚叫聲,隨即七口八舌道:
“這是怎么回事?落水的人不應該是吐水嗎?”
“你們看虎娃鼻子里怎么流出水草?這水草怎么進去的?”
“哎呀!難道是落水后被水底的水草纏住了?”
“瞎說什么,被水草纏住那也是嗆水,這水草長在水底,怎么進入到鼻子里去的?”
爺爺臉色卻是一變,因為他感覺虎娃的身體在慢慢變硬。他飛快的按壓胸口,又趴在虎娃胸口聽聽心跳,又翻了翻虎娃眼皮,接著把了把脈。然后直起身,有些疲憊的搖搖頭:
“來晚了,都僵硬了,落水時間太長了?!?/p>
正說著,爺爺捏起虎娃鼻腔內流出的水草,我能看見,那水草上竟有淡淡的黑氣縈繞,爺爺似乎也感覺出來了,臉色一變道:
“不對,這水落得有些蹊蹺?!?/p>
說著爺爺摸出腰間的八卦鏡,對著鏡子背面凌空畫著符令,而后輕喝一聲“急急如律令”,將鏡面倒轉,對著遠處的池塘。
只見那普普通通的銅鏡鏡面竟映出塘面密密麻麻的水泡,
“這是什么?”
因為角度的關系,爺爺刻意避開村民方向,怕嚇到他們。而我眼尖,卻是瞧個清楚,那鏡面密密麻麻,一個又一個氣泡鼓起又破滅,破滅之時有黑氣散出。
我突然想起生日那天的夢,夢里虎娃也是這樣浮在水面,身邊圍著七八個濕漉漉的黑影。
想起那個夢,我猛地攥住爺爺的衣角,心里恐懼,想要跟爺爺描述一下白天的夢。因為心中惶恐,我的指甲扎進手指縫里滲出血絲。
爺爺沒有發現我的異常,眼睛死死盯著水塘方向,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。忽的他面色變得嚴肅,默默將手中銅鏡收起。轉過頭,爺爺看著老劉頭,聲音緩緩道:
“老劉頭,節哀吧!太晚了,虎娃沒了?!?/p>
老劉頭聽到爺爺的話,一下子癱軟下去,半天才“嗷”的一嗓子,痛哭起來。
爺爺拍了拍老劉頭的肩膀,可惜道:
“多好的一個孩子,能幫家里干家務,還會讀書,怎么就,怎么就跑水邊去呢?”
老劉頭聞言哭得更傷心,爺爺等了很久,見老劉頭哭累了,這才又開口道:
“先把虎娃帶回去,早點安排下他的后事,不能耽擱了?!?/p>
這時聞訊趕來的虎娃他娘才一路連滾帶爬的跑了過來。只見她頭發蓬松,因為經常勞作,黢黑的臉上鼻涕眼淚糊了一臉。
看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虎娃,卻是半天哭不出聲音,只是嘴巴大張著,像是離開水的魚,想要拼命呼吸,卻吸不進去的模樣。
她用力的捶打自己胸口,那聲音悶悶直響,老劉頭嚇得趕緊去阻擋,然而根本控制不住,好半晌,虎娃他娘這才“哇”的一聲哭出來:
“虎娃,我的兒呀……你怎么了……你怎么了……你可別嚇娘呀……娘也跟你走……娘也活不下去呀……”
聲音去杜鵑泣血,周圍圍著的村民,好多都跟著抹起了眼淚:
“多好的一個娃,打小就知道爹娘不易,幫著干家務,做農活?!?/p>
“是啊,多好的孩子,怎么就自己個兒去水邊玩耍,他這一走,老劉家的天都塌了?!?/p>
“哎!這娃還是個讀書種子,打小成績就名列前茅,還的到過老師表揚呢!”
村民們都很惋惜,多好的一個娃,就因為玩水沒了。
在眾人的幫扶下,大家將虎娃抬到了村西頭的曬谷場,農村有規矩,外面橫死的人,不管男女老幼,不能抬回家,怕死者看見熟悉的環境眷戀,不肯投胎。
次日晌午
曬谷場上擺著一口黑漆棺材。原本沒成年的小孩早夭是不可以放棺材的。在過去,都直接草席一卷,挖個深坑埋了,連墳頭都不許立。
虎娃的尸體停放在棺材里,這口棺材是虎娃他爺爺的。在農村,家中老人都會給自己備上一口棺材,就放在自己屋里。因為農村醫療條件落后,說不定什么時候一個坎沒邁過去,就走了。棺材備好,兒孫們到時就不會手忙腳亂,沒有章法,讓人看了笑話。
袁奶奶正在給尸體換壽衣,突然“啊”地尖叫起來。我連忙擠進去,看見虎娃蒼白的肚皮上,赫然印著個青紫色的手印。
“是水鬼索命!”
人群里有人喊。我看見村長媳婦哆哆嗦嗦地指著塘邊,那里立著個渾身濕透的稻草人,稻草人的脖子上纏著幾縷女人的長發。
“??!”好些村民轉頭去看,不禁都嚇得尖叫出聲。
“那里什么時候有個稻草人的?”
“那稻草人頭上居然有女人的頭發,好長!”
恐懼在人群中傳遞,女人們都嚇得尖叫起來,男人們也是十分恐懼,但還是將自家的女人小輩往身后拉扯,自己卻站到他們前面。
爺爺叫上幾個膽子大些的青年,拿上桃木劍就走了過去。我也跟了過去,爺爺轉頭看了我一眼,卻沒有多說什么,默認我的跟隨。
來到稻草人近前,我們幾個都是臉色蒼白。因為還沒靠近,竟有絲絲冷意傳來,那種冷不是天氣嚴寒的冷,是一種陰冷的冷。就像是地底常年不見陽光,卻又有縫隙透風所形成的陰冷。
稻草人只有上半身,被一根竹竿穿過身子,直直的立在水塘邊。稻草人渾身濕漉漉的,立在地上的竹竿邊,早已是一大趟的水跡,依舊有水滴自上落下,發出“滴答滴答”聲。
稻草人沒有五官,只是籠統的做成人形。在它的脖子上,竟然纏繞著幾縷長長的頭發,那是女人的長發。
幾個小年輕都下意識的往后退了幾步,畢竟這稻草人給人的感覺十分陰冷,讓人不舒服。
然而,不知為何?我看到的稻草人卻是有些不同。那稻草人身上冒著絲絲縷縷的黑氣,那黑氣與尋常的煙霧不同。微風吹過,它只是晃蕩幾下卻不會斷,像女人的發絲,根根蜿蜒的向四周擴散,飛離稻草人一米多遠便會無端消散。
這時爺爺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傳了過來:
“五月,你看到了嗎?”
我點點頭,輕聲回應道:
“看到了爺爺,那稻草人在冒黑氣,十分怪異?!?/p>
爺爺眼神奇異的看了我一眼,低聲緩緩道:
“那是陰氣,今天既然遇到了,爺爺就跟你好好解釋一下陰氣,以后你就知道怎么處理,別害怕?!?/p>
說完爺爺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頂,讓幾個小年輕往后站了站,指著稻草人對我說道:
這稻草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黑氣,就是陰氣,第一,陰氣從感官體驗上來講:陰氣常給人帶來強烈的寒冷感,仿佛能侵入骨髓。如“一股陰寒的氣息瞬間向我的身體里侵蝕而來,那股氣息讓我全身顫抖,讓我牙齒打顫,它似乎要凍裂我的魂魄”。還會伴隨陰森的聲音,如陰風“呼呼地響著”,似有“怒吼聲”,仿佛一頭被激怒的惡獸。
第二,如果以視覺形象來講:陰氣常被描述為有顏色的霧氣或氣體。如“一團濃郁至極的陰氣向我撲來,如同嗜血的魔”,呈現出黑色。還有的陰氣如“灰褐色”的旋風,像是“長了眼睛有意識似的”。有時陰氣濃郁到能凝結成水滴,“整個屋頂都是水滴,都在往下面滴水”,那是陰氣濃郁到極點的表現。
-第三,從影響和危害來講:陰氣具有強大的負面作用,能隔絕陽氣,阻斷陰陽循環。如“這種迷霧能隔絕天地之間的陽氣,身處在此迷霧中的人,會逐漸陰陽失調,即使不被厲鬼所殺,也會成為活死人”。還會影響周圍環境,使氣溫驟降,如“四周空氣驟然降下,猶如寒冬”,或讓蠟燭火焰變成綠色,“將整個墓室映照成了一片綠色,看上去異常的陰森和恐怖”。小五月,聽懂了嗎?”
爺爺嗶哩吧啦說了一大堆,我卻依舊聽得是云里霧里,不禁疑惑問道:
“那,爺爺,陰氣到底是什么?”
爺爺笑著道:“陰氣就存在于地球等星球內部,濃度遠大于宇宙中的陽氣濃度。它在地表下運行,從山溢出,貼著地面向四處流淌,在低處聚集,遇水則止并溶于水中,這就是陰氣。
我依舊是懂非懂,感覺聽懂許多,又感覺一句沒聽懂,搖搖頭,我對爺爺說:
“爺爺,這稻草人身上在散發陰氣,這是不是鬼?”
爺爺聞言哈哈笑道:
“什么鬼呀鬼的,鬼只是民間流傳的說法,世上哪里有什么鬼,只是能量場的互相牽引從而引發的破壞而已?!?/p>
我嘴巴翹起,不高興道:
“爺爺……不要在說些我聽不懂的大道理了,直接說,這個稻草人是什么?咱們要怎么處理?”
爺爺對我有些無奈,看向稻草人,有些輕蔑道:
“不過一個死物,被不干凈的東西寄身過,從而殘留些許陰氣。那脖子上的卻是女人的頭發,準確來說,是死在水里很久的女人頭發?!?/p>
說完,對著幾個小年輕道:
“狗蛋,你們幾個去撿些干柴伙過來,一把火把這玩意兒燒了就行?!?/p>
“好嘞!”幾個小青年應和一聲,轉身飛快的去撿拾干柴,不一會兒就利落的撿拾一大摞過來,然后在爺爺的吩咐下,將稻草人一把火給燒了。
濕漉漉的稻草人在火焰里燃燒,我隱約聽見稻草人似乎發出痛苦的呻吟,絲絲黑氣在火焰里扭曲、泯滅,這讓我有些心里發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