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曬谷場。老劉頭早已用黑色塑料泡膜搭建了一個遮陽棚,避免陽光的直曬。
一尊漆黑的棺材靜靜的躺在那里,虎娃的母親早已哭的幾近暈厥,那淚眼婆娑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神采。
虎娃他爸老劉頭,一變用袖口抹著眼淚,一邊在燒著黃紙,時不時夾著燒些紙錢。
這時爺爺領(lǐng)著我們走了進(jìn)去,老劉頭望著爺爺:
“牧大師,我這娃兒死的冤?。《脊掷蠞h我只知道做活,都不曾關(guān)心過他,這小小年紀(jì)就走了,這人世間的福氣一點(diǎn)沒享過。”
話音顫抖,說著說著,就是“嗷”的一聲,大哭不止。
半晌在鄰居的勸慰下方才止歇,繼續(xù)道:
“麻煩您給好好超度下,讓他早點(diǎn)投胎,不要眷念這個沒用的家,讓他聽話,千萬不能做了孤魂野鬼……”
老劉頭說不下去,眼淚就糊了眼,擦都擦不完,虎娃他媽聽著老劉頭的話語,“額……”的一聲,暈厥過去,嚇的眾人又是掐人中,又是拍后背。
爺爺嘆息一聲:
“前世因,現(xiàn)世報。你家虎娃與你們只有十幾年的親情,莫可奈何,看開些,人總是要繼續(xù)生活,亡者才能走的安心。”
爺爺蹲在棺材前,用朱砂筆在虎娃的眉心畫了道符。那是“往生咒”。
爺爺不是純粹的道士,所學(xué)很雜,佛道也有涉獵。
佛教認(rèn)為,念誦往生咒可為已故者祈福,幫助其消除業(yè)障,引導(dǎo)神識往生善處(如凈土),脫離輪回之苦。
突然,尸體的手指動了動,我聽見袁奶奶倒吸冷氣的聲音:“老神仙,虎娃的指甲……”
我忙低頭看去,虎娃原本修剪整齊的指甲,此刻竟長得蜷曲如鉤,指尖還沾著塘底的淤泥。
我大吃一驚,這是怎么回事,死人還能長指甲?還是那樣長,那樣卷曲、嚇人?
爺爺突然站起身,從懷里掏出個銅鈴:“今晚子時,全村人都到塘邊來,帶鐮刀和火把?!?/p>
爺爺?shù)膭幼骱艽螅瑖樀帽娙艘粋€激靈,不知發(fā)生了什么,老劉頭連忙道:
“牧大師,怎么了?是不是發(fā)生了什么事?是不是虎娃他的鬼魂有什么變故?”
老劉頭的臉上寫滿急切,爺爺聲音低沉道:
“虎娃死的蹊蹺,之前看見他鼻中流出的水草我就奇怪,溺水之人吸入塘水,吸入淤泥都能理解,可居然吸入水草?這水草可是根植在塘底的,怎么吸進(jìn)去的?”
說著指著安靜躺著的虎娃:
“你看虎娃,我寫往生咒是是在超度他,讓他早點(diǎn)往生,早些投胎,可是你看虎娃的指甲,現(xiàn)在他就是一具空殼,他的魂魄不見了。”
老劉頭嚇得慌了神,兩手抖得像中風(fēng)一樣,聲音顫抖著問道:
“那牧大師,現(xiàn)在要怎么做?”
老劉頭大哭,邊哭邊道:
“牧大師,虎娃可也是您看著長大的,他這魂魄沒了,您可一定要幫幫忙呀!”
爺爺臉色嚴(yán)肅,聲音都帶著幾分冷氣:
“放心,不是讓你們晚上帶好鐮刀跟火把嗎?我?guī)銈內(nèi)グ鸦⑼薜幕昶钦一貋怼!?/p>
今晚無風(fēng),黑壓壓的烏云將月亮遮蓋的嚴(yán)嚴(yán)實(shí)實(shí),不透一絲光亮。子時三刻。
塘面籠罩著一層白霧,十五盞南瓜燈在岸邊排成北斗形狀。
我攥著爺爺給的鐮刀,刀刃上的鋸齒泛著冷光。我看見老劉頭跪在塘邊,懷里抱著虎娃的遺物——一件補(bǔ)丁摞補(bǔ)丁的藍(lán)布衫。
“時辰到!”
老劉頭抱著舊衣服,面朝著池塘,聲音哽咽的看著:
“虎娃,虎娃,回家咯……”
“虎娃……虎娃……回家咯……”
“天黑了,外面冷,別在貪玩了,回家咯……”
“虎娃……回家咯……外面冷,趕緊跟爹回家咯……”
喊了好半晌,一陣?yán)滹L(fēng)吹起,我不禁打了個激靈。身上的汗毛根根炸起。朦朦朧朧,我似乎看到了一個瘦弱的影子從塘中心往岸邊游,是虎娃,他動作很輕,游動的時候塘水沒有一絲的漣漪。
我轉(zhuǎn)過頭剛想對爺爺說話,爺爺卻是對我比了個“噓”,噤聲的手勢。我轉(zhuǎn)過頭繼續(xù)看著塘水。
突然,我眼神驚恐。那游在前面的瘦弱黑影的左右前后,不知什么時候出現(xiàn)了五六道大小不一,胖瘦不一的黑影。
他們跟著虎娃向前游,游著游著,領(lǐng)頭的黑影正悄悄地調(diào)轉(zhuǎn)方向,后面的黑影,包括虎娃都被他帶偏,慢慢的竟然拐了個小彎,朝著池塘中心又游了回去。
我有些著急,立馬扯著爺爺?shù)囊滦洌诺吐曇簦÷暤慕械溃?/p>
“爺爺……”
爺爺甩開被我拉扯的衣袖,從懷里掏出幾枚錢幣,那是“五帝錢”。
五帝錢是指清朝順治、康熙、雍正、乾隆、嘉慶五位皇帝在位期間所鑄的銅錢,也有大五帝錢的說法,指的是秦半兩、漢五銖、開元通寶、宋元通寶以及永樂通寶。在風(fēng)水學(xué)上,五帝錢被認(rèn)為是化解煞氣既有效又簡便的物品。銅錢外圓內(nèi)方,具有天圓地方的哲學(xué)含義,陰陽相濟(jì),且得天、地、人三才之氣加上五帝之帝威,可賜福于人。
爺爺將五帝錢灑在老劉頭的前方,并迅速蹲下身,飛快的將之?dāng)[成兩朵蓮花形態(tài),這是道家接引魂魄的法陣《太乙救苦天尊蓮花接引法陣》?!短揖瓤嗵熳鹕徎ń右嚒凡⒎莻鹘y(tǒng)意義上復(fù)雜的壇場法陣,而是借助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力與蓮花來接引鬼魂。
擺好法陣,只見爺爺左三圈,右三圈,手捏指決口中誦道:
“天地玄宗,萬炁本根。廣修億劫,證吾神通。三界內(nèi)外,惟道獨(dú)尊。體有金光,覆映吾身。包羅天地,養(yǎng)育群生。受持萬遍,身有光明。三界侍衛(wèi),五帝司迎。萬神朝禮,役使雷霆。鬼妖喪膽,精怪亡形。內(nèi)有霹靂,雷神隱名。洞慧交徹,五炁騰騰。金光速現(xiàn),覆護(hù)真人?!?/p>
隨著爺爺?shù)恼b讀,原本將虎娃圍在中間的黑影,像是被金光照射了一般,一個一個嘴巴大張,發(fā)出著無聲的痛呼,然后迅速暗淡消失。
爺爺對著老劉頭急呼:
“還愣著干什么?趕緊呼喊虎娃呀!”
老劉頭被爺爺提醒,抱著虎娃的舊衣連忙呼喊起來:
“虎娃……虎娃……回家咯,天黑了,外面冷……”
“虎娃……虎娃……回家咯,天黑了,外面冷……”
隨著老劉頭的呼喊,原本呆愣在塘中心的虎娃,又開始向著塘邊游來。
我十分驚喜,虎娃的魂魄要回來了,就在這時,爺爺腰間的銅鈴響了三聲。爺爺大叫一聲:
“不好”
只見塘面突然炸開巨大的水花,一個披頭散發(fā)的女人從水里冒出來,濕漉漉的長發(fā)遮住了面容。
我仔細(xì)一看,立馬認(rèn)出那是三年前溺水的桂花嫂,當(dāng)時她抱著剛滿月的孩子跳了塘。
因?yàn)楦牌盘幉缓?,常年被老公毆打。好不容易生了個娃,因?yàn)槭桥畠?,在月子里,被婆婆背后慫恿,她男人大半夜酒后又將她毒打了一頓。
桂花嫂一時想不開,就帶著剛剛滿月的娃兒跳了塘,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被人發(fā)現(xiàn)。
“還我命來!還我命來……”
女鬼的聲音像生銹的鋸子,塘邊的南瓜燈一盞盞熄滅,陰冷的風(fēng)像是能刮骨一般,讓人哆嗦個不停。
就看見爺爺咬破指尖,迅速在桃木劍上畫了道血符,對著桂花嫂大喝一聲:
“桂花,你執(zhí)念太深,城隍爺已經(jīng)勾了你的魂!”
聞聽爺爺話語,女鬼突然發(fā)出刺耳的尖笑,躲過爺爺起來的一劍,身影一閃就來到老劉頭跟前。
她的長發(fā)突然伸長,纏住了老劉頭的脖子。我在一旁本能地甩出鐮刀,刀刃劃破月光,將那些發(fā)絲斬成兩段。爺爺趁機(jī)掏出懷里備好的符箓,將血符貼在女鬼額頭上,女鬼發(fā)出一聲慘叫,化作一團(tuán)黑霧消散在塘面。
我連忙跑到老劉頭身旁,費(fèi)勁的將纏繞在他脖子上的頭發(fā)扯開。那頭發(fā)開始還充滿人性,然而沒等我扯幾下,那些散發(fā)著陰氣的烏黑長發(fā)居然慢慢灰白,然后化作了飛灰。
老劉頭大口的呼吸,剛剛纏繞的太緊,雖然不到幾息的功夫,老劉頭卻已是滿臉通紅,雙眼凸起,眼球都布滿了血絲。
用力喘息了幾口新鮮的空氣,老劉頭望著怎么問道
“牧大師,你剛剛喊的是桂花嫂?她不是死了都快三年了嗎?”
爺爺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嘆息道:
“也是一個可憐人,偉人都說了,婦女能頂半邊天,這一家子還如此重男輕女,兩個好端端的大活人,硬是給火火逼死了?!?/p>
村民們此時也不害怕了,紛紛七嘴八舌道:
“是??!照孽呀!剛?cè)』貋淼男∠眿D,這才不到一年就給逼死了?!?/p>
“這一家就都不是個東西,那老太婆,尖酸刻薄,成天的慫恿兒子打老婆,還說什么女人就要打,不然會倒反天罡?!?/p>
“我呸!這不報應(yīng)了。桂花嫂帶著小娃娃跳塘以后,人家娘家人打上門來,直接就廢了他兒子的命根子,這以后都沒機(jī)會生兒子了。”
“就是,就是,那老太婆也被打斷了腿,如今整天窩在床上,讓那喝酒成性的廢物兒子伺候,娘兩都過得快揭不開鍋了?!?/p>
聽著村民們的評論,老劉頭氣呼呼道:
“那害死他們娘兩的是他男人一家,憑什么報應(yīng)到我們家?”
爺爺嘆息一聲,解釋道:
“人橫死后會化為厲鬼作祟,道家認(rèn)為人有三魂,地魂承載著人一生的業(yè)力痕跡。橫死之人往往帶著強(qiáng)烈的怨氣和執(zhí)念,其地魂可能會因惡業(yè)重而躁動不安,化為厲鬼作祟。
還有可能成為孤魂野鬼:橫死屬于非正常死亡,此類亡魂三魂不聚,七魄不歸,難以順利進(jìn)入輪回轉(zhuǎn)世,會在世間漂泊,成為孤魂野鬼。他們通常無法進(jìn)入家族墳?zāi)?,也難以享受子孫供奉,還可能被其他鬼魂欺負(fù)。
顯然這桂花嫂是前者,變作厲鬼便沒了前世記憶。一切依照本能,淹死的水鬼會找替身,只有找到替身,它才能轉(zhuǎn)世投胎?!?/p>
老劉頭用力拍打了下地面,哭嚎著道:
“這死鬼咋就這么能作,我苦命的虎娃,他還只是個半大的娃兒?!?/p>
眾鄉(xiāng)親沉默!真應(yīng)了那句古話,人有旦夕禍福。
黎明時分
太陽從東山升起時,塘邊只剩下三具稻草人。我看見爺爺跪在地上,手里握著半塊染血的紅繩。袁奶奶抹著眼淚說,那是桂花嫂跳塘?xí)r系在孩子襁褓上的。
“她本可以投胎的?!?/p>
爺爺望著泛著漣漪的塘面,
“可她舍不得孩子,才變成了水鬼。”
我聽著爺爺?shù)脑?,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,鼻子一酸,眼淚掉在鐮刀的鋸齒上,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聲響。
曬谷場上,老劉頭正在給虎娃的棺材釘最后一顆釘子。我看見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,里面是半塊缺角的月餅,那是去年中秋虎娃偷偷塞給她的。
“以后別去水邊了?!?/p>
爺爺拍了拍我的肩膀,看著我漏出兩個腳趾頭的布鞋。
經(jīng)過一晚的折騰,腳下的千層底布鞋早已磨損破洞,兩個腳趾頭都漏了出來。
“等你考上縣中,爺爺給你買雙新膠鞋。”
我重重點(diǎn)頭,語氣肯定道:
“放心吧爺爺,我肯定可以考上縣高中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