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槌落下的力道剛過三成,簡安的手腕就開始發酸。她偷眼打量旁邊的宮女,只見她們掄槌的動作帶著慣性,每一下都重重砸在綢緞上,水花濺得老高,寶藍色的杭綢在灰水里被攪得翻卷,像條瀕死的魚。
“嘖,這手法,簡直是在毀料子。”簡安心里直皺眉。現代做真絲護理時,連洗衣機的輕柔模式都怕傷了纖維,這兒倒好,直接用物理暴力“伺候”。她試著把木槌側過來,用邊緣輕輕拍打綢緞表面,借著水的浮力讓皂角滲透,既省力,又能減少對纖維的損傷。
“你那是捶綢還是撓癢癢?”魏嬤嬤的聲音像鞭子似的抽過來,“偷懶偷到這份上,當我瞎嗎?”
簡安趕緊換回用力砸打的姿勢,心里卻在飛快盤算。這漿洗的法子肯定有問題,但現在硬碰硬無異于以卵擊石。她得先摸清這里的規矩,找到能讓她們聽進去的“語言”。
正琢磨著,院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,有人揚聲高喊:“尚衣局王總管來了!魏嬤嬤,出來接駕!”
魏嬤嬤原本緊繃的臉瞬間堆起褶子,像朵驟然綻放的菊花。她慌忙理了理衣襟,小跑著往外迎,路過簡安身邊時,還不忘剜了她一眼:“安分點!”
漿洗房里的宮女們也停下了動作,一個個低著頭,連呼吸都放輕了。春桃湊過來,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:“王總管是尚衣局的二把手,專管咱們這些繡坊,厲害得很……”
話音未落,就見魏嬤嬤引著個穿石青色宮裝的中年婦人走進來。這婦人約莫四十歲,頭戴抹額,鬢邊插著支翡翠簪子,眼神銳利,掃過漿洗房時,像在審視一件件待價而沽的貨物。
“這批杭綢漿得如何了?”王總管開口,聲音不高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。
“回總管的話,都按規矩漿著呢,保準挺括!”魏嬤嬤哈著腰,指了指盆里的綢緞,“淑妃娘娘的旗裝急著用,奴婢們不敢怠慢。”
王總管沒接話,徑直走到離門口最近的木盆前,伸手撈起一匹明黃色的綢緞。那料子被捶打得泛白,邊緣甚至起了毛。她眉頭一皺,將綢緞扔回盆里,水花濺了魏嬤嬤一身。
“這就是你說的‘不敢怠慢’?”王總管的聲音冷了幾分,“杭綢的光澤都被你們捶沒了,到時候繡上金線,怎么襯得出來?尚衣局養著你們,是讓你們做活的,不是讓你們糟踐料子的!”
魏嬤嬤嚇得“噗通”一聲跪下了,膝蓋撞在青磚上,發出悶響:“是奴婢失職!是奴婢沒盯緊她們……”
王總管沒理她,目光緩緩掃過眾人,最后落在了簡安那盆寶藍色杭綢上。簡安心里一緊,下意識地握緊了木槌。
“你,”王總管指著簡安,“把你那盆的料子撈起來我看看。”
簡安深吸一口氣,放下木槌,伸手進冰涼的水里。她沒像剛才那人那樣直接拽,而是先用指尖輕輕撫平綢緞的褶皺,再慢慢將其托出水面。寶藍色的杭綢雖然沾了灰水,邊緣卻沒起毛,光澤也比旁邊那盆明黃的柔和許多。
王總管的眼神動了動:“你捶的時候,用了巧勁?”
這話問得突然,魏嬤嬤猛地抬頭,眼神里滿是驚疑。簡安知道機會來了,她福了福身,聲音不高不低,剛好能讓在場的人聽清:
“回總管,奴婢覺得,杭綢金貴,若是用力過猛,纖維會斷。輕些拍打,讓皂角水慢慢滲進去,既能漿挺括,又傷不了料子。”
這話半是專業知識,半是揣摩著她們能理解的說法。果然,王總管挑了挑眉:“你倒懂些門道?以前做過漿洗的活計?”
“回總管,奴婢家里是開綢緞莊的,小時候看母親打理過好料子。”簡安隨口編了個身份,這是她剛才急中生智想的——有個懂行的“家學淵源”,總比憑空說出“纖維”“護理”要穩妥。
魏嬤嬤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,她怎么不知道這新來的丫頭還有這來頭?
王總管沒再追問,只是盯著那匹寶藍色杭綢看了片刻,忽然對魏嬤嬤說:“起來吧。從今天起,讓這丫頭跟著裁房的張嬤嬤學手藝,漿洗房不用來了。”
魏嬤嬤愣住了:“總管,這……她才來三天……”
“規矩是死的,料子是活的。”王總管打斷她,語氣不容置喙,“能把杭綢當回事的人,總比只會蠻干的強。”說罷,她又看了簡安一眼,“下午去裁房報到,別讓我失望。”
等王總管走了,魏嬤嬤看著簡安的眼神徹底變了,有怨毒,有不甘,卻沒再敢說什么,只是悻悻地哼了一聲,轉身去別處巡查了。
春桃湊過來,眼睛瞪得溜圓:“簡安,你……你這是被調去裁房了?那可是能接觸娘娘衣料的好地方!”
簡安望著王總管離開的方向,手心全是汗。剛才那番話,其實是在賭——賭這些常年跟布料打交道的人,骨子里多少會心疼好料子。沒想到真賭贏了。
從漿洗房到裁房,看似只是換了個地方干活,卻是從最底層的體力活,跳到了能接觸設計核心的環節。這意味著她能離“改衣服”更近一步,離那個用現代設計攪動后宮的目標,又近了一寸。
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泡得發白的手指,忽然笑了。在現代時,她總抱怨客戶不懂設計,可現在,面對一群只認規矩的古人,她反倒覺得渾身是勁。
“春桃,”簡安拿起木槌,把剩下的綢緞快速捶完,“下午我去裁房,你要是有什么事,來找我。”
春桃用力點頭,眼里滿是羨慕。
太陽升到半空時,漿洗房的活計總算干完了。簡安跟著其他宮女去偏房領早飯——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,兩個黑黢黢的窩頭,還有一小碟咸菜。
她咬了口窩頭,粗糙的麩皮剌得嗓子疼,卻吃得格外認真。這是她在這個時空,靠自己掙來的第一個機會,哪怕只是個能吃飽飯、離布料更近一點的機會,也值得牢牢抓住。
吃完早飯,簡安回大通鋪換了身相對干凈的衣裳。路過魏嬤嬤門口時,聽見里面傳來摔東西的聲音,夾雜著幾句咒罵,想來是在氣早上的事。
她腳步沒停,徑直往裁房走。陽光穿過院子里的梧桐葉,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照在那匹寶藍色的杭綢上——它已經被晾在了竹竿上,在風里輕輕晃動,像一片等待被喚醒的深海。
簡安的腳步輕快了些。她知道,真正的挑戰,從踏入裁房的那一刻,才剛剛開始。但這一次,她手里握著的,不再只是木槌,還有名為“專業”的底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