裁房的門楣比漿洗房高了半尺,簡安抬頭時,額角差點撞上懸著的“金剪堂”匾額。那三個字是用金線繡在黑緞上的,針腳細密得看不出接頭——光是這方匾額,就比漿洗房里所有皂角加起來還要金貴。
“進來。”
張嬤嬤的聲音從里間傳來,帶著竹篾劃過細布的“沙沙”聲。簡安推門而入,立刻被滿室的綢緞晃了眼:正中央的大案上,一匹石榴紅的妝花緞鋪開半幅,上面用孔雀藍絲線繡著纏枝蓮,針腳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光;墻角的架子上摞著疊好的素色杭綢,最上面那匹寶藍的,竟和她今早從灰水里撈出來的那匹紋路相似,只是更鮮亮些,想來是還沒漿洗的新料。
“王總管的話,我聽說了。”張嬤嬤背對著她,正用一支銀制的劃粉在白綾上畫線,肩膀挺得筆直,“不過你別以為懂點漿洗的皮毛,就能在裁房立足。”
她轉過身時,簡安才看清她手里的活計——那白綾被繃在一個紅木托架上,邊緣用銅鎮紙壓著,劃粉畫出的線條細如發絲,在綾面上構成半個衣襟的輪廓。張嬤嬤的指甲修剪得圓潤,捏著劃粉的手指卻穩得像鐵鑄的,連呼吸都放得極輕,仿佛稍重一點就會吹歪那線條。
“裁房的規矩,比漿洗房嚴十倍。”張嬤嬤把劃粉擱在案邊的銅碟里,目光落在簡安的手上,“你這雙手,泡得太腫了。”
簡安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。漿洗房的灰水浸透了皮肉,指節處泛著淡淡的青白色,虎口還有被木槌磨出的繭子。她忽然想起現代那雙常年握著畫筆和剪刀的手,指腹有薄繭,卻干凈利落,從沒有過這樣腌臜的腫脹。
“靈兒,”張嬤嬤揚聲喚道,“把那把‘試手剪’給她。”
東窗下立刻有個穿月白比甲的宮女應聲,轉身從墻角的木盒里翻出一把黑鐵剪刀。這剪刀比尋常的要沉,刃口上蒙著層薄銹,靠近鉚釘的地方卡著幾根斷絲線,顯然是用舊了的。
“先練剪直線。”張嬤嬤指著案角的一摞廢布,那是些裁剪剩下的零頭,有織金的殘片,也有繡壞了的緞子,“裁房的剪刀,要像長在手上的一樣。線歪一分,料子就廢一分;手不穩,這輩子都別想碰娘娘的衣料。”
靈兒把剪刀“當啷”放在簡安面前的小案上,嘴角撇了撇:“這剪刀鈍得很,我剛來的時候,練了半個月才剪出像樣的直線。”她說著,忽然拿起自己案上的銀剪子,手腕一轉,“咔嚓”一聲,將一塊素綢剪成齊整的長條,斷口光滑得像用刀割的。
簡安拿起那把試手剪,入手果然沉滯。她試著開合兩下,鉚釘處發出“咯吱”的聲響,刃口劃過最薄的棉絮,竟要費三分力氣才能剪斷。
“別想著用蠻力。”張嬤嬤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后,聲音帶著冷意,“剪刀是死的,手是活的。你在漿洗房能想到用巧勁捶綢,怎么到了裁房就忘了?”
簡安心里一動。張嬤嬤竟知道早上漿洗房的事?想來是王總管特意交代過。她定了定神,拿起一塊灰布,回憶起現代學立體剪裁時的手法——手腕放松,讓剪刀自然下墜,借著布料的紋理走,而不是硬邦邦地對著直線較勁。
第一剪下去,刃口卡在布紋里,剪出個歪歪扭扭的豁口。靈兒在旁邊“嗤”地笑出聲,手里的銀剪子又“咔嚓”響了兩聲,像是在炫耀。
簡安沒理會。她盯著那塊布的紋路,忽然發現這灰布是斜紋織的,纖維走向帶著細微的傾斜。她調整了剪刀的角度,讓刃口順著斜紋的方向偏了半分,再下剪時,鈍刃雖然依舊滯澀,卻順著纖維的縫隙滑了過去,剪出的線條竟直了不少。
“嗯?”張嬤嬤的聲音里終于有了點波瀾。
簡安接連剪了三塊布,手法越來越順。她發現這把鈍剪的“脾氣”——遇著粗布要快剪,借著慣性沖開纖維;碰著細綢要慢剪,讓刃口一點一點“啃”過去。到第五塊時,剪出的直線已經能和靈兒剛才剪的那條媲美了。
“運氣好罷了。”靈兒不服氣地嘟囔,手里的銀剪子卻停了。
張嬤嬤沒說話,轉身從架子上取下一卷米白色的生絹:“試試這個。”
生絹比剛才的灰布細韌十倍,纖維像蠶絲一樣滑,最考驗下剪的力道。簡安深吸一口氣,想起現代做真絲禮服時的剪裁技巧——用食指抵住剪刀的樞紐處,借著指腹的力穩住方向,讓刃口以最小的角度切入布料。
“咔嚓。”
一聲輕響,生絹被剪出半尺長的直線,斷口處的纖維沒有絲毫毛邊。
張嬤嬤的眼睛亮了亮,剛要開口,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伴隨著小太監的高喊:“景仁宮的劉嬤嬤到了!張嬤嬤在哪兒?”
裁房里的人都驚了。景仁宮是皇后的居所,向來不輕易差人來尚衣局。張嬤嬤趕緊放下生絹,整理了一下衣襟:“都規矩些!”
話音未落,一個穿石青宮裝的嬤嬤已經闖了進來,身后跟著兩個小太監,抬著個描金漆盒。這嬤嬤顴骨高聳,眼神像鷹隼似的掃過全屋,最后落在張嬤嬤身上:“皇后娘娘要做件秋香色繡百蝶裙,三天后就得穿。”
她打開漆盒,里面鋪著塊秋香色的暗紋錦緞,上面用金線繡著疏疏落落的蝴蝶,翅尾處還綴著極細的銀線,在光下流轉著微光——這樣的料子,怕是要耗盡尚衣局半個月的金線儲備。
“款式照舊,但有一樣。”劉嬤嬤指著錦緞,語氣陡然嚴厲,“皇后娘娘說,尋常的裙衫太拖沓,要改得利落些:裙擺收窄三寸,袖口加月牙褶,領口……別那么圓。”
張嬤嬤的臉瞬間白了。宮里的衣裳款式是祖宗定的,領口要三寸圓,裙擺要六寸寬,連褶子的深淺都有規矩,哪能說改就改?她手里的竹尺“啪”地掉在案上:“劉嬤嬤,這……不合規矩啊。”
“規矩?”劉嬤嬤冷笑一聲,抓起那塊錦緞抖了抖,金線蝴蝶在她掌心顫動,“皇后娘娘說了,穿得不舒服,再合規矩也沒用!你們尚衣局要是做不出來,我就回稟娘娘,說尚衣局的人只會守著老規矩,伺候不好主子!”
靈兒在一旁急得臉通紅,攥著銀剪子的手都在抖:“嬤嬤,月牙褶我會做,可……可裙擺收窄了,走路會絆著吧?”
“廢物!”劉嬤嬤瞪了她一眼,“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當?”
簡安的目光落在那塊秋香色錦緞上。緞子的垂墜感極好,卻因為金線繡得密,比尋常料子重些——若是按老規矩做寬擺,穿在身上定然墜得慌,皇后要利落,其實是要解決“重”和“笨”的問題。
她忽然想起現代設計里的“省道轉移”技法——在裙擺兩側加暗褶,平時看著是窄擺,走動時褶子散開,既不妨礙行動,又能藏住多余的布料;袖口的月牙褶用活褶,比死褶更服帖,還能減少金線的磨損。
這些念頭在腦子里轉了一圈,簡安忽然往前邁了半步:“劉嬤嬤,奴婢或許能試試。”
滿屋子的目光“唰”地聚在她身上。張嬤嬤厲聲呵斥:“放肆!這里有你說話的份?”
劉嬤嬤卻瞇起了眼,上下打量她:“你是誰?漿洗房的?”
“回嬤嬤,奴婢今日剛到裁房。”簡安的聲音很穩,目光落在錦緞的暗紋上,“這料子金線重,收窄裙擺確實會顯局促,但在兩側加兩道暗褶就不一樣了——褶子藏在裙縫里,走路時自然散開,既利落又不妨礙邁步。”
她拿起案上的生絹,用劃粉快速畫了個草圖:“袖口的月牙褶,若是用活褶技法,邊緣用細銀線鎖邊,比死褶更服帖,還能襯得蝴蝶翅尾的銀線更亮。”
那草圖其實是現代服裝的側面輪廓圖,收腰處畫得比古法深半寸,裙擺的暗褶用虛線標出走向,連襯里的剪裁角度都標得清清楚楚。劉嬤嬤雖不懂什么叫“省道”,卻看得懂那線條——畫出來的裙子,確實比舊款精神些。
“這……”劉嬤嬤的語氣緩和了些,“你能畫出紙樣?”
“能。”簡安點頭,“給奴婢半天時間,畫好紙樣請嬤嬤過目。若是不合娘娘心意,任憑處置。”
張嬤嬤想攔,卻被劉嬤嬤一個眼刀制止了。“好!”劉嬤嬤一拍桌子,“我下午來取紙樣!要是成了,皇后娘娘有賞;不成,你就等著去浣衣局挑十年水!”
等景仁宮的人走了,張嬤嬤才敢發作,抓起案上的竹尺就往簡安身上抽:“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!皇后的衣裳也是能亂改的?”
簡安沒躲,竹尺抽在胳膊上,留下道紅痕。她盯著張嬤嬤的眼睛,聲音不高卻很清晰:“嬤嬤,您看那錦緞的經緯——”她指著案上的秋香色錦緞,“右邊比左邊密了半分,按老規矩裁,做出來的裙子定然會往左邊歪。加暗褶不僅是為了利落,更是為了找平料子的紋路。”
張嬤嬤的動作頓住了。她做了三十年裁衣,自然看得出那錦緞的細微瑕疵,只是從沒敢想過要靠改款式來彌補。她盯著簡安畫的草圖,忽然把竹尺扔在案上:“紙筆在柜里,自己取。”
簡安福了福身,轉身去取紙筆。靈兒湊過來,看著那草圖的眼神從鄙夷變成了驚疑:“你這畫法……我怎么從沒見過?”
“在家學的。”簡安拿起毛筆,沾了點墨汁,忽然想起現代用的馬克筆和畫紙,筆尖的觸感從光滑的塑料變成粗糙的狼毫,竟有種奇妙的銜接感,“我娘說,好衣裳得順著料子的性子來。”
她落筆很快,筆尖在宣紙上劃過,留下流暢的線條。陽光從窗欞漏進來,照在她的側臉上,睫毛在紙上投下細碎的影。靈兒看著她手腕轉動的弧度,忽然覺得那支笨拙的毛筆,竟比自己手里的銀剪子還要靈活。
張嬤嬤在一旁捻著佛珠,目光卻沒離開那張紙。當簡安在裙擺暗褶處標上“三寸活褶,銀線鎖邊”時,她忽然開口:“金線比銀線牢,鎖邊用金線更好。”
簡安抬眼,對上她的目光,忽然笑了:“嬤嬤說得是。”
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,像在為這無聲的和解伴奏。簡安低頭繼續畫,筆尖劃過紙面的“沙沙”聲,和遠處傳來的織布機聲交織在一起,竟有種穿越時空的和諧。她知道,這張紙樣不只是改一件裙子那么簡單——這是她用現代設計,敲開這個時代大門的第一聲輕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