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雨纏纏綿綿下了五日,尚衣局后院的庫房漏了頂。雜役們搬東西時,一盆積水連帶著半筐舊衣潑在青磚地上,濺起的泥點里,滾出件月白杭綢披風,領口繡著的半朵紅梅被泡得發皺,像位垂垂老矣的美人,褪去了往日光彩。
“這前明的破爛還留著?”雜役頭頭一腳把披風踢到墻角,“王總管說了,今日就得清干凈,燒不完的扔去填護城河!”
簡安剛領了新到的絲線,路過庫房時正撞見這幕。她彎腰撿起披風,指尖觸到杭綢的瞬間,心里咯噔一下——這料子看著薄,卻帶著種溫潤的光澤,是現代工藝仿不出的“軟煙羅”,只是下擺缺了塊,袖口磨出了毛邊,露出里面泛黃的棉襯。
“別燒。”她抖了抖披風上的泥水,半朵紅梅在水汽里慢慢舒展,針腳細得像蛛絲,“這繡工,毀了可惜。”
雜役頭頭嗤笑:“前明的款式,寬袍大袖的,哪個主子會穿?留著占地方!”
“款式能改,手藝改不了?!睆垕邒卟恢螘r立在庫房門口,手里的銀尺敲了敲門框,“都搬到裁房去,我看看?!?/p>
披風被帶回裁房,靈兒用摻了皂角的溫水擦了三遍,才顯出原本的模樣。月白底子上,梅枝是用“退暈繡”繡的,一根絲線染出五種深淺,枝干從墨黑過渡到赭石,竟像真的長了青苔??上О攵浼t梅孤零零的,另一半不知是被蟲蛀了,還是遭了水火,只留下個模糊的印子。
“缺了半朵,看著總像喘氣漏了風?!膘`兒用銀簪挑著線頭,“補是補不上了,顏色早就配不齊了。”
簡安盯著那半朵梅,忽然瞥見案角的碎銀盒——那是打銀器的劉師傅送來的邊角料,薄得像紙,上面還有錘出來的冰裂紋。她拈起一片月牙形的銀片,往空白處一放,正好能補出半朵花的形狀:“用銀片補,怎么樣?”
這話一出,連張嬤嬤都抬了眼:“銀片硬邦邦的,貼著皮膚扎人不說,洗幾次就氧化發黑了,哪能繡在衣裳上?”
“能讓它變軟。”簡安想起現代首飾的“鍛打工藝”,取來鐵砧和小銅錘,把銀片放在砧上輕輕敲打,“雪花銀軟,錘得越薄越韌,邊緣磨圓了,就不扎人了?!彼N得極慢,力道勻得像呼吸,銀片在敲打中漸漸彎出自然的弧度,冰裂紋在燭光下閃著細碎的光,竟像花瓣上的脈絡。
靈兒看得手癢,搶過錘子試了試,結果銀片被敲得歪歪扭扭,還濺起個小豁口:“這活兒看著容易,手底下得有準頭!”
張嬤嬤卻沒笑,她拿起那片被敲壞的銀片,用指甲刮了刮邊緣:“豁口處可以修成花瓣的鋸齒,歪的地方正好當梅枝的拐?!彼贻p時見過民間藝人用碎銀拼花,只是沒往衣裳上想過。
接下來的三日,裁房里總飄著股銀器特有的清冷味。簡安先把披風的破口用細麻線鎖邊,麻線用茜草汁染過,呈淡淡的赭色,正好能模仿梅枝的顏色。再把銀片剪成大小不一的花瓣,一片一片往空白處拼——半朵紅梅帶著露水的溫潤,半朵銀梅閃著月光的清輝,中間用銀線繡出虬曲的枝干,轉彎處特意留了個小疙瘩,像真的梅枝結了個疤。
張嬤嬤則在改款式。前明的披風領口寬得能塞下兩個拳頭,她讓簡安收窄了三寸,用同色杭綢滾了邊,又把下擺的破洞剪成斜角,補了塊月白的里子,里子上用淡墨繡了幾縷風紋:“這樣走路時,里子被風掀起一角,能看見墨色的風,配著銀梅,才有動勢。”
第五日傍晚,改好的披風掛在木頭人臺上,連見慣了奇珍異寶的王總管都看直了眼。月白的軟煙羅被熨得平展,半朵紅梅浸在時光里,半朵銀梅亮在當下,銀線繡的枝干纏繞其間,竟分不清哪是舊痕,哪是新補。最妙的是領口和下擺的改動,寬袍變成了收身的樣式,既保留了前朝的雅致,又添了幾分利落,像位老夫人換上了新鞋,走得穩,又看得遠。
“這……這是那件破披風?”雜役頭頭撓著后腦勺,他記得這披風原是灰撲撲的,如今卻像浸在月光里,“銀片真不扎人?”
簡安讓靈兒試穿,靈兒轉了個圈,裙擺揚起好看的弧度:“比新衣裳還舒服!銀片貼著皮膚溫溫的,像揣了塊小暖爐?!?/p>
恰逢景仁宮的劉嬤嬤來取皇后的常服,見了這披風,眼睛立刻亮了:“皇后娘娘前幾日還說,宮里的衣裳不是金就是繡,缺件素凈又別致的。這銀梅看著清雅,又帶著點巧思,能不能讓我帶回宮給娘娘瞧瞧?”
張嬤嬤點頭應了。第二日天不亮,劉嬤嬤就帶著賞賜來了——一對羊脂玉鐲,還有皇后的口諭,讓裁房把庫房里的舊衣都翻出來,能用的都改成“銀梅款”,不拘是披風還是夾襖,要的就是這份“新不壓舊,舊不礙新”的韻味。
王總管樂得眉開眼笑,親自帶著雜役把庫房翻了個底朝天。舊衣堆得像座小山:有盤金繡的馬面裙,裙門的鳳凰缺了只眼;有石青的道袍,袖口磨出了洞;還有件百子圖的夾襖,被蟲蛀得只剩半只虎頭……
“簡安,你盡管挑!”王總管拍著胸脯,“改好了,我奏請內務府,給你漲月錢!”
簡安蹲在舊衣堆里,像在考古。她撿起那件百子圖夾襖,虎頭的耳朵沒了,就用紅絨布補出兩個圓耳朵,再綴上兩顆珍珠當虎眼;道袍的破洞處,用藍靛染的布條補出云紋,云紋里藏著半只仙鶴,像從破洞里飛出來的;最費心思的是那條鳳凰裙,她找了塊紅瑪瑙碎料,磨成水滴形,正好補上鳳凰的眼睛,瑪瑙在燭光下泛著紅光,竟像鳳凰真的睜開了眼。
靈兒跟著學補綴,手指被針扎了好幾個洞,卻笑得合不攏嘴:“以前總覺得新料子才金貴,原來舊料子藏著這么多故事!你看這道袍的里子,還繡著個‘靜’字,定是哪個道士穿過的?!?/p>
張嬤嬤把這些改造的法子都記在藍布冊子里,從銀片的鍛打力度到補洞的配色規律,寫得密密麻麻。末了她加了句:“衣不如新?非也。舊衣有魂,新裁有靈,魂靈相遇,方得其妙。”
秋雨停了,陽光透過窗欞照進裁房,落在那件銀梅披風上。銀片反射著光,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像撒了一地的星星。簡安摸著銀梅的花瓣,忽然明白——所謂設計,不只是創造,更是喚醒。就像這些被時光遺忘的舊衣,它們不是廢品,只是暫時睡著了,只要肯花心思叫醒它們,就能在針腳里,重新開出花來。
她拿起一件繡著纏枝蓮的舊肚兜,肚兜的系帶斷了,卻在邊緣發現半段金線?;蛟S,可以用金線繡只蝴蝶,讓它停在蓮蕊上,像從舊時光里飛出來的信使,告訴所有人:有些美好,不會真的消失,只是換了種樣子,在時光里慢慢流轉。
這個念頭剛冒出來,簡安就拿起了剪刀。陽光落在剪尖上,亮得像要開出花來,裁房里的銀器味混著舊布料的香,釀出一種特別的味道,像歲月在輕輕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