淑妃的“省道旗裝”在后宮傳開后，裁房的門檻快被各宮嬤嬤踏平了。有要改護膝的，有想改袖籠的，連向來最守規矩的景仁宮，都讓人送來了件皇后的石青披風，說“領口磨得后頸發疼”。

簡安正拿著軟尺給披風量領口弧度，靈兒抱著堆剛裁好的素綢進來，臉上帶著幾分不情愿：“按你說的，把領口裁成‘淺弧形’了，可張嬤嬤說這弧度像沒拉平的弓，失了莊重。”

“莊重也不能讓主子受罪啊?！焙啺苍谂L領口內側畫了道虛線，“加層同色軟緞襯里，貼著脖頸的地方用‘滾邊繡’收窄半寸，既不硌人，看著還是方方正正的?！?/p>

話音剛落，張嬤嬤就掀著簾子進來了，手里捏著本泛黃的《成衣要訣》，啪地拍在案上：“你自己看，老祖宗明明白白寫著‘領口取方，象征規矩’，你偏要改成弧形，這不是壞了祖宗的規矩？”

簡安拿起《成衣要訣》翻了兩頁，見上面果然畫著方方正正的領口樣式，旁邊批注著“天圓地方，衣必法之”。她沒直接反駁，反而指著皇后披風的領口：“嬤嬤，您試試這舊領口？”

張嬤嬤將信將疑地把披風往頸間比了比，剛抬了下下巴，就“嘶”了一聲——硬挺的緞面邊緣正好磨在頸后凸起的骨頭上，硌得人頭皮發麻。

“您看，”簡安取過軟尺，貼著張嬤嬤的脖頸繞了一圈，“人的脖子是圓的，后面還有塊骨頭凸出來，方領口再規矩，磨得人沒法抬頭，又有什么用？”她在紙上畫了個圈，旁邊標著“頸椎弧度”，“按這個弧度裁領口，既不耽誤低頭看賬本，抬頭行禮時也不卡骨頭——這就是‘人體工學’，讓衣裳跟著身子的規矩走。”

“人體工學？”張嬤嬤把這四個字嚼得生硬，像是吞了顆帶棱角的石子，“老祖宗做了幾百年衣裳，只講‘量體裁衣’，從沒聽過什么‘工學’！”她指著案上一堆改好的衣裳，“你給淑妃加的‘省道’，給嫻妃改的‘弧形袖’，哪樣不是在壞規矩？”

正說著，尚衣局的小太監小祿子抱著件小阿哥的虎頭靴跑進來，鞋頭破了個洞，棉絮都露出來了：“簡安姑娘，這靴子才穿了三天，小阿哥學走路總摔跤，鞋頭都磨爛了！”

簡安拿起靴子一看，鞋頭是按舊法縫的硬挺“元寶形”，底是平的，難怪孩子走路不穩。她忽然眼睛一亮，對張嬤嬤道：“嬤嬤，不如咱們賭一把？”

她取來兩塊同色的厚棉布，一塊按舊法縫了個硬挺的平跟鞋頭；另一塊則把鞋頭做成微微上翹的“弧形”，鞋底內側又墊了塊軟麻布，做出個淺淺的“足弓支撐”?！澳?，”她指著弧形鞋頭，“小孩子學走路總愛往前傾，鞋頭往上翹一點，不容易踢到石頭；足弓這里墊高些，腳底板有個依托，走起來穩當?！?/p>

張嬤嬤抱著胳膊哼了聲：“我倒要看看，這‘彎彎扭扭’的靴子，能比老祖宗的元寶鞋強到哪去。”

當天下午，王總管來裁房視察，見簡安正給一件墨色常服的袖口畫著奇怪的曲線，不由好奇：“這是在做什么？”

“回總管，”簡安解釋道，“這件是給御書房當值的李公公做的，他總說伏案寫字時，袖口堆在桌上礙事。我在袖口內側加了道‘褶皺暗扣’，寫字時扣上，袖口就收窄了；平時解開，還是標準的寬袖?！?/p>

王總管拿起紙樣看了看，忽然笑道：“你這法子倒巧，前兩天李公公還跟我抱怨，說寫折子總蹭臟袖口?！彼D向張嬤嬤，“張嬤嬤覺得呢？”

張嬤嬤沒說話，卻拿起那件常服的布料，按簡安畫的線折了折——暗扣扣上時，袖口果然服服帖帖地貼在手腕上，解開后又恢復了寬袖的舒展，竟絲毫不顯突兀。

三日后，小祿子歡天喜地地跑回來，手里舉著那雙弧形虎頭靴：“簡安姑娘，您看！小阿哥穿這靴子，摔的次數少了一半，鞋頭也沒磨破！奶娘說，小阿哥現在走路都愛抬腳了！”

張嬤嬤湊過去一看，靴子雖然沾了些泥，鞋頭的弧形依舊完好，鞋底的足弓墊也沒變形。她沒吭聲，轉身翻出《成衣要訣》，在空白處用朱砂筆慢慢畫了個上翹的鞋頭，旁邊寫著“小兒學步鞋，翹三分”。

這時，皇后宮里的掌事嬤嬤派人來傳話，說改好的石青披風“穿著低頭看賬本時，后頸再不硌得慌了”，還賞了兩匹上好的杭綢。

靈兒拿著杭綢，偷偷對簡安道：“方才我看見張嬤嬤對著你畫的領口弧度發呆，嘴里還念叨著‘原來骨頭也有規矩’。”

簡安心里一暖，抬頭見張嬤嬤正對著那件加了暗扣的常服出神，手指輕輕撫過袖口的褶皺。她走過去，遞上一張畫好的“人體關節活動圖”：“嬤嬤，這是我按宮里人的身形畫的，肩、肘、膝這些地方活動時，布料該怎么留量，上面都標了。”

張嬤嬤接過圖紙，指尖劃過那些彎曲的弧線，忽然嘆了口氣：“以前總覺得，衣裳得有棱有角才叫規矩，原來最該守的規矩，是人的身子骨?！彼褕D紙小心翼翼地夾進《成衣要訣》里，“往后裁衣裳，就按你這圖上的‘規矩’來——但有一樣，”她看向簡安，“這些彎彎繞繞的法子，得教給裁房所有人，不能只藏在你一個人心里?！?/p>

簡安正想應聲，忽然見漿洗房的春桃在門口探頭探腦，手里還攥著塊粗麻布?！按禾?，有事嗎？”

春桃臉一紅，把麻布遞過來：“簡安姐姐，我想著……能不能用這粗布，給漿洗房的姐妹做件方便搓衣服的短褂？每次蹲在盆邊搓衣裳，褂子下擺總沾水花……”

簡安看著那塊粗麻布，又看了看春桃凍得發紅的手，忽然想起現代的“工裝圍裙”。她拿起炭筆，在紙上畫了個前短后長的褂子樣式，下擺兩側還加了兩個大口袋：“這樣，蹲下來時前擺不沾水，口袋能裝皂角和木槌?！?/p>

張嬤嬤看著圖紙，忽然對靈兒道：“去，把庫房里剩下的粗布都取來，讓簡安帶著小丫頭們做——不光漿洗房，各房的雜役宮女，都該有件方便干活的衣裳。”

傍晚收工時，夕陽透過窗欞照進裁房，簡安看著案上堆著的新圖紙：有給做飯嬤嬤做的“防燙袖套”，有給灑掃太監做的“耐磨鞋掌”，還有給繡房姑娘做的“護指繃帶”。這些衣裳沒有綾羅綢緞，卻都帶著彎彎繞繞的“人體工學”痕跡。

張嬤嬤走過來，把一本新訂的冊子放在她面前，封面上寫著《便民衣式圖譜》，第一頁就是那雙弧形虎頭靴?！巴螅彼Z氣緩和了些，“你說的那些‘工學’，就記在這里頭吧?！?/p>

簡安翻開冊子，見張嬤嬤在空白處寫了行小字：“衣裳無貴賤，合身為上?！彼鋈幻靼祝^的規矩，從不是冰冷的條文，而是讓人活得更自在的溫度——就像那些藏在布料里的弧度，看似打破了方正，卻接住了每個平凡日子里的安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