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雨淅淅瀝瀝下了三天，裁房的木架上都凝了層薄霉。趙嬤嬤抱著個描金錦盒闖進來時，鞋上的泥水在青磚地上拖出兩道歪歪扭扭的痕，她手一抖，錦盒摔在案上，石青色的云錦滑出來，正中央一道斜長的撕裂口像道猙獰的傷疤，金線織就的“壽”字被扯得支離破碎。

………

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趙嬤嬤癱坐在凳上，聲音發顫，“昨兒曬料子時竹架塌了，這匹江寧織造的貢品云錦，就這么被勾破了……離太后壽宴只剩半月，再調新料根本來不及！”

裁房里瞬間靜得能聽見雨聲，靈兒捏著剪刀的手緊了緊：“這料子金貴得很，撕成這樣……怕是只能當廢布燒了。”張嬤嬤蹲下身，指尖撫過撕裂的邊緣，金線抽了絲，露出底下暗沉的棉線，她眉頭擰成個疙瘩：“太后點名要穿石青福壽紋吉服，若是拿不出，咱們尚衣局上下都得擔罪責。”

簡安剛蹲下去細看，后頸突然被人輕輕拽了拽。回頭一看，是三日前從浣衣局調來的小鈴鐺，這丫頭平日里總縮在角落打雜，說話細聲細氣的，此刻手里攥著塊皺巴巴的云錦碎片，布角還沾著干硬的皂角沫，見眾人都看她，慌忙把碎片往身后藏：“對、對不起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“拿出來看看。”張嬤嬤的聲音沉得像雨里的鉛塊。

小鈴鐺怯生生遞過碎片，巴掌大的料子上，半只金線蝙蝠正展翅欲飛，竟與撕裂處旁邊的蝙蝠紋能對上大半。“前兒在浣衣局的廢水桶里撈的，”她指尖絞著衣角，“看著金貴，就偷偷用草木灰泡了泡，曬在灶邊……剛才聽見說找云錦余料，想著或許能用……”

“胡鬧！”趙嬤嬤猛地站起來，“浣衣局的污水里撈出來的破爛，也敢往太后面前送？嫌咱們死得不夠快嗎？”

“這料子沒壞。”簡安突然開口，把碎片覆在撕裂口上，調整角度后果然嚴絲合縫，“只是邊緣有點糟，挑掉抽絲的部分還能用。”她抬頭看向小鈴鐺，“你還能找到類似的碎料嗎？”

小鈴鐺眼睛亮了亮，用力點頭：“庫房角落的廢布堆里，好像有幾小塊裁剩的云錦邊料！”

眾人跟著她沖到庫房，廢布堆足有半人高，霉味混著皂角味嗆得人直咳嗽。小鈴鐺卻像只靈活的小耗子，鉆進堆里翻找，時不時舉著碎布跑出來：“這塊有云紋！”“這個‘壽’字的邊角能對上！”她記性極好，看過的紋樣過目不忘，不到半個時辰就找出七八塊能用的碎料，分門別類擺得整整齊齊。

簡安看著這些碎料，忽然抓起炭筆在云錦邊緣畫了三道交錯的斜線：“咱們不補，咱們拼。順著撕裂的斜口裁出三道長短不一的斜縫，把碎料剪成對應的菱形，一塊一塊嵌進去。接縫處讓繡房用金線繡回紋，既能遮住接縫，又應了‘福壽連綿’的吉兆。”

她邊說邊在紙上畫樣，菱形碎料與原布紋路交錯，回紋像金鏈把碎塊串在一起，倒比完整的料子多了層錯落的靈動感。靈兒皺眉：“拼得再巧也是補丁，太后見了能饒過咱們？”

“不是補丁，是‘碎錦獻壽’。”簡安指著圖紙，“您想，太后歷經三朝，什么華貴料子沒見過？咱們用碎料拼出心意，倒顯得格外鄭重——就說這是‘集腋成裘，碎錦獻壽’，既合了節儉的意頭，又藏著‘殘缺即圓滿’的深意。”

話音剛落，外面傳來腳步聲，王總管陪著個尖嘴猴腮的太監走進來，正是太后身邊的掌事太監李公公。他眼神像刀子似的掃過案上的云錦，鼻子里“哼”了聲：“吉服趕得怎么樣了？太后今兒還念叨呢。”

趙嬤嬤臉瞬間白了，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。小鈴鐺突然往前邁了半步，手里舉著塊拼好的菱形碎片，仰著臉道：“回公公的話，我們在給料子加新花樣呢！用碎錦拼出百壽圖，比整塊的更顯用心——您看這蝙蝠紋，拼得比原來還齊整呢！”她聲音發顫，卻把碎片往李公公眼前送了送。

李公公瞇眼瞅了瞅，碎片上的金線蝙蝠竟真的與原布渾然一體，倒看不出是補的。他伸手戳了戳接縫處：“這線腳可得繡牢實了，要是壽宴上開了線，仔細你們的皮！”

“公公放心！”簡安上前一步，“我們用三股金線繡回紋，針腳密得能站得住螞蟻，保準開不了線。”

李公公又“哼”了聲，甩著拂塵走了。人剛出院子，趙嬤嬤腿一軟就往地上滑，被張嬤嬤一把扶住。“你這丫頭……膽子比天還大！”趙嬤嬤指著小鈴鐺，聲音都在抖。

小鈴鐺卻抿著嘴笑：“我娘以前繡壞了嫁衣，就是用碎料拼了朵牡丹，我爹見了反倒說‘破了的地方補得巧，才更像過日子’。”

這話倒讓張嬤嬤點了頭：“她說得在理，遇事慌沒用，得想法子讓人心安。”她轉向眾人，“都別愣著了，按簡安說的法子做，出了岔子我擔著！”

接下來的三日，裁房像架上了發條的鐘。簡安拿著軟尺量了又量，確保每道斜縫都角度精準；小鈴鐺蹲在旁邊，用細針把碎料固定在原布上，她眼神準，總能把紋路對得絲毫不差，連張嬤嬤都夸她“比木人臺還準”；靈兒嘴上雖不饒人，手里的銀剪刀卻跟著簡安畫的線走得穩穩的，剪出的斜角又快又齊；繡房的姐妹們更是連軸轉，趙嬤嬤守在旁邊，時不時吼一句：“回紋要繡得發亮！讓太后隔著三尺遠都能看著金線！”

壽宴前一日傍晚，吉服終于完工。展開時，連最挑剔的繡娘都倒吸了口氣——三道斜縫被回紋裹成金鏈，菱形碎料上的福壽紋與原布交錯，遠看竟像幅流動的錦畫，石青色的底襯著金線，比完整時多了層說不出的靈動。小鈴鐺伸手摸了摸，突然拍手：“像把碎星星串成了項鏈！”

送吉服去壽康宮時，小鈴鐺非要跟著，說要“親眼看看太后是不是真的喜歡”。半個時辰后，她抱著個紅漆托盤跑回來，托盤里放著兩匹杭綢、一盒東珠，還有一支赤金點翠簪子。

“太后笑了！”小鈴鐺跑得滿臉通紅，辮子都散了，“她說這衣裳比往年的看著有福氣，還問是誰的主意！趙嬤嬤說……說有我一份功勞，賞了這支簪子！”她舉起簪子，點翠的羽毛在燈下閃著瑩光。

張嬤嬤拿起一支東珠，塞到小鈴鐺手里：“這顆也該給你，要不是你撈的那塊碎料，拼不成這么巧的紋樣。”

小鈴鐺攥著東珠，指尖都在抖，卻把珠子遞給簡安：“是姐姐想的法子，我只是……只是遞了塊布。”

“沒有你找的碎料，我的法子也落不了地。”簡安又把珠子塞回她手里，“這是你應得的。”

張嬤嬤看著這一幕，轉身在《便民衣式圖譜》上添了筆：“拼接法需細工，小物可用小材，借力補拙，亦是巧思。”她特意在旁邊畫了個小小的鈴鐺，旁邊注著“善識碎料，巧固拼縫”。

夜里收工，雨早就停了，月亮從云里鉆出來，清輝灑在裁房的窗臺上。小鈴鐺坐在燈前，小心翼翼地把東珠和點翠簪放進布包，又從懷里掏出塊簡安給她的云錦余料。料子上的金線在燈光下閃著微光，她忽然覺得，這深宮里的日子，或許就像這被救活的云錦——哪怕碎了，只要找對了拼法，照樣能放出光彩。

“明天就能看見太后穿這件吉服了。”小鈴鐺對著余料小聲說，指尖輕輕撫過金線壽紋，“娘說得對，破了的地方補得巧，才更像過日子呢。”窗外的月光越發明亮，照在她鬢角的碎發上，像落了層細碎的金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