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衣局的老槐樹落了滿地碎金似的葉子,被染房李師傅的銅盆一濺,立刻暈開片靛藍色的水漬。他正蹲在地上心疼剛染壞的“雨過天青”緞,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得差點坐進染缸——內務府的劉主事帶著兩個小太監,踩著落葉闖進來,三角眼在院子里掃了一圈,手里的蜜蠟串轉得像個小陀螺。
“太后有旨,”他尖著嗓子喊,聲音比染房的銅鈴還刺耳,“辦場小比!各房出件新樣式,最優者賞‘金剪刀’,往后各宮新衣設計,都歸他管!”
這話剛落地,李師傅手里的長桿攪棒“哐當”掉進染缸,靛藍水瞬間翻出白沫:“你個催命鬼!我這料子剛染上色,全被你驚得跑偏了!”
劉主事眼皮都沒抬:“跑偏了就重染,贏了小比,太后賞的云錦夠你染到明年開春。”
這下各房都動了真格。繡房的柳姨娘捏著塊素絹晃過來,指尖捻著根比頭發還細的絲線:“我們備了‘發絲繡’的帕子,用十二根頭發絲混著金線繡‘卍字不到頭’,針腳細得得用放大鏡看?!?/p>
靈兒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,打開竟是半塊硬邦邦的桂花糕,上面還沾著點干面粉:“我太奶奶當年給孝莊太后繡壽屏,太后賞的,說吃了能得巧思。”她把桂花糕掰了一小塊塞給簡安,“分你點,沾沾仙氣。”
簡安正被小鈴鐺拽著看新鮮——這丫頭不知從哪撿了只斷了翅膀的小麻雀,正用漿洗房的軟麻布給它做小窩,布角還縫了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?!澳憧此嗫蓱z,”小鈴鐺戳著麻雀的肚子,“要是有件能跟著它動的衣裳就好了?!?/p>
簡安摸著麻雀撲騰的翅膀,忽然眼睛一亮:“衣裳也能跟著動啊。”
三日后的小比把尚衣局的院子擠得水泄不通,連灑掃的太監都踮著腳看熱鬧。各房的作品擺出來,簡直像開了場奇珍會:李師傅染出件“流云錦”,站著看是霧蒙蒙的淡紫,走路時竟泛出細碎的銀光,像把星星撒在了布上;柳姨娘的發絲繡帕子果然厲害,湊得近了才能看見那些比蛛絲還細的線,引得太后身邊的李公公直咂嘴:“這得費多少眼睛?”
靈兒穿了件自己繡的“百蝶裙”,裙擺一轉,金線繡的蝴蝶翅膀就跟著顫,像活的似的。她特意在蝴蝶肚子里塞了點細沙,轉起來沙沙響,引得幾個小阿哥圍著她轉圈,拍著手喊:“蝴蝶飛啦!蝴蝶飛啦!”
輪到簡安時,人群里突然響起陣哄笑。她手里的旗裝是朱紅配寶藍的,看著平平無奇,卻在腰間縫了圈粗麻繩,繩頭還打了個莊稼人捆柴火的結?!斑@是……把灶臺邊的繩子縫衣裳上了?”劉主事皺著眉,蜜蠟串差點脫手掉地上。
簡安沒急著辯解,對小鈴鐺使了個眼色。小鈴鐺踮著腳跑上前,抓住麻繩輕輕一拽——奇跡突然發生了:原本寬松的腰腹順著繩勁收緊,卻不勒人,裙擺還“唰”地展開兩道月牙形的褶皺,像朵突然綻放的花。
“這叫‘抽繩活褶’,”簡安笑著轉了個圈,褶皺跟著晃動,“松著穿是寬袍大袖,合規矩;拉緊了能利落干活,就是趕馬車也不礙事?!?/p>
正說著,太后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過來,身后還跟著個穿明黃小襖的七阿哥,手里攥著只翡翠蟈蟈籠,籠蓋沒蓋嚴,蟈蟈“唧唧”叫得歡。七阿哥眼尖,一眼瞅見小鈴鐺藏在身后的麻雀窩,立刻掙開太后的手沖過來:“那是什么?給我看看!”
小鈴鐺嚇得把鳥窩往身后藏,卻被七阿哥一把搶了過去。麻雀受驚撲騰起來,幾根絨毛飄飄悠悠落在柳姨娘的帕子上,正好粘在“卍字不到頭”的紋路里,怎么抹都抹不掉?!鞍パ?!”柳姨娘尖叫起來,帕子差點被她捏出水,“我的發絲繡!這絨毛要是纏在線上,全毀了!”
太后卻沒在意這些,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簡安的旗裝:“紅配藍看著真精神,像廟里的門神衣裳,透著股喜氣?!彼屔磉叺膵邒咴嚧瑡邒咦吡藘刹?,腰間的活褶輕輕晃動,竟比死板的寬袍順眼多了。
“這繩子倒是巧妙,”太后摸著抽繩點點頭,“老身上次去御花園,被石頭絆了一跤,就是因為裙擺太寬抬不起腳?!?/p>
七阿哥看入了迷,把鳥窩往小太監手里一塞,撲到簡安面前:“我要這件會跳舞的衣裳!給我做件小的!我要紅配綠的!”
柳姨娘忙把帕子遞上去,聲音發顫:“太后您看我的,十二根頭發絲繡的,全京城獨一份!”可帕子上沾了麻雀毛,怎么看都有點別扭,連李公公都皺起了眉。
靈兒的百蝶裙也出了岔子——七阿哥追麻雀時沒留神,胳膊肘正好撞在她裙擺上,金線蝴蝶的翅膀“嘶”地撕開個小口,細沙順著裂口往下掉,像蝴蝶在撒尿。“完了……”靈兒眼圈瞬間紅了,眼淚在眼眶里打轉。
太后卻指著簡安的旗裝笑道:“還是這件實在,又好看又結實,不像有些衣裳,碰一下就嬌氣?!彼D向王總管,“這金剪刀該給簡安,她做的衣裳,懂過日子?!?/p>
劉主事剛把金剪刀捧過來,七阿哥突然搶過去,硬塞進簡安手里:“我要紅配綠的小衣裳!明天就要!”
太后被逗笑了:“行,讓簡安給你做件‘小門神裝’,保準比蟈蟈籠還好看?!?/p>
收工時,靈兒蹲在地上撿那些從蝴蝶翅膀里掉出來的細沙,簡安走過去,把自己的設計本遞給她看:“你看,要是把活褶加在蝴蝶翅膀上,就算勾住了,也只會拉長,不會撕壞?!?/p>
靈兒的眼淚還沒干,一看圖紙眼睛立刻亮了:“真的?這樣蝴蝶就能一直飛了?”
“試試就知道了?!焙啺怖鹚懊魈煸蹅円黄鸶母哪愕陌俚埂!?/p>
小鈴鐺抱著失而復得的麻雀窩,看著梁上掛著的金剪刀,突然咯咯笑起來:“原來贏小比不用繡得那么細,只要讓衣裳跟著人動就行。”
簡安摸著旗裝上的抽繩,風從院子里吹過,活褶輕輕晃動,像在點頭。她忽然覺得,這深宮里的巧思,從來都不在有多精致,而在懂不懂人心——懂太后怕絆跤的小心思,懂七阿哥喜歡熱鬧的小性子,懂每個穿衣裳的人,都想活得舒服又自在。
老槐樹上的麻雀嘰嘰喳喳叫著,像是在應和。小鈴鐺給麻雀喂了點小米,看著它慢慢展開翅膀,忽然覺得,這衣裳和鳥兒一樣,都得有能舒展的余地,才活得痛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