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衣局的青石板路上落了層薄霜，王總管裹著件厚棉袍，踩著碎冰碴子沖進裁房，懷里緊緊抱著個黃銅鑲邊的箱子，氣喘吁吁地喊：“西洋來的寶貝！皇上特意讓送來給簡安姑娘瞧瞧，說是能給尚衣局添些新靈感！”

簡安正對著堆新到的云錦發愁——這批料子織得格外厚重，做冬裝嫌沉，做秋裝嫌熱，繡娘們都犯了難。聞言抬頭，見王總管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，里面鋪著層紅絨布，放著塊巴掌大的玻璃鏡，鏡面光可鑒人，連窗欞的紋路都照得清清楚楚。

“這叫‘西洋鏡’，”王總管指著鏡子，“聽說能把人照得毫發畢現，比銅鏡清楚十倍！送鏡子的洋人還在外面等著，說要跟咱們比一比布料呢?！?/p>

話音剛落，云纓就帶著個金發碧眼的洋人走進來。那洋人穿了件不合身的石青綢袍，領口歪著，袖口沾著些顏料，手里拎著個皮箱，見了簡安便鞠了個怪模怪樣的躬，操著生硬的漢語說：“我是法蘭西的路易，帶來我們國家最好的‘斜紋布’，想和你們的云錦比一比?！?/p>

路易打開皮箱，里面整齊疊著幾塊灰藍、米白的布料，摸著比棉布挺括，比絲綢厚實，表面有細密的斜紋，看著倒像塊結實的細麻布?！斑@種布，經線緯線斜著織，”他比劃著織布的動作，“比絲綢結實，比云錦輕便，能做騎馬裝，能做緊身衣，還能水洗，不像云錦那么嬌貴?！?/p>

這話讓裁房的繡娘們都炸了鍋。張嬤嬤抱著胳膊哼了聲：“云錦是千年傳下來的寶貝，用金線銀絲織的，皇上的龍袍都用它，豈是你們的粗布能比的？”

路易卻不惱，從皮箱里掏出件疊得整齊的洋裝：“你們的云錦很美，但太重，穿起來像背了塊石板。你看我們的裙子，用斜紋布做的，又輕又能顯腰身?！?/p>

簡安拿起斜紋布細看，指尖劃過細密的紋路，忽然眼睛一亮：“云錦華美，洋布結實，為何不能合在一起？”她指著塊石青云錦，“用云錦做面子，洋布做里子，既有云錦的貴氣，又有洋布的輕便，豈不是兩全其美？”

路易聽得直點頭，興奮地拍手：“就像我們的面包夾果醬！云錦是面包，洋布是果醬，合在一起更好吃！”

云纓卻皺起眉：“老規矩說，云錦必須配真絲里子，用洋布襯里，這不是壞了祖宗的規矩嗎？上次李嬤嬤看見用絳帶代替絲線，都念叨了三天?！?/p>

“規矩也得看合不合用?！焙啺材闷鸺舻叮谠棋\上比劃，“去年咱們還說暗扣不能縫在旗裝上，現在不也成了宮里的新樣式？”

接下來三日，裁房成了“中西合璧”的工坊。簡安讓繡娘們用云錦織出金線云紋做外袍，洋布做襯里，在兩種布料的接縫處用金線繡了圈回紋，既遮住了接口，又添了幾分貴氣。路易在旁看著，時不時踮腳指點：“這里要收腰，像法蘭西的束腰裙，顯身段；這里要加個口袋，方便放懷表，我們洋人都愛帶這個?！?/p>

云纓抱著胳膊在旁監督，看著洋布被縫進云錦里，總覺得心里別扭：“這要是被太后看見，怕是又要念叨‘忘了本’?！?/p>

“等做出成品，她或許會喜歡?！焙啺差^也不抬地縫著金線，“太后上次穿變形裝時，不也說‘方便比排場重要’嗎？”

第三日傍晚，第一件“中西合璧”旗裝終于完工。展開時，石青云錦上的金線云紋在燈下熠熠生輝，看著依舊是熟悉的華貴；可拎起來卻比普通云錦旗裝輕了一半，轉身時裙擺利落得很，不像純云錦那樣沉重拖沓。最妙的是側腰的口袋，用云錦邊角料做了個小巧的袋蓋，上面繡著半只銜著回紋的蝙蝠，既實用又討喜。

路易自告奮勇要試穿，穿上后對著西洋鏡轉了兩圈，興奮地喊：“比法蘭西的宮廷裝還好看！既有東方的神秘，又有西方的方便，我要把這個法子帶回巴黎，讓國王的情婦也穿上這樣的衣裳！”

這話逗得眾人直笑，連最固執的張嬤嬤都忍不住摸了摸旗裝的襯里：“確實輕便，冬天穿云錦不凍脖子，夏天穿洋布不悶汗，倒真是個好主意?！?/p>

消息傳到宮里，皇上特意讓人把旗裝送到御書房。他翻看著里子的洋布，又摸了摸面子的云錦，忽然笑道：“這叫‘取長補短’——用云錦的華美撐場面，用洋布的結實求實用，倒是會過日子。”他轉頭對身邊的太監說，“讓尚衣局多做幾件，給后宮的嬪妃們都試試，總穿純云錦的，她們也嫌沉?！?/p>

皇后聽說了，特意讓人送來匹正紅云錦：“給我也做件，加個能放手帕的口袋，上次參加宴會，手帕總掉，怪麻煩的?！?/p>

不出半日，各府千金就聞風而來。定北侯家的三小姐要“洋布襯里的騎射裝，不怕磨破”；平郡王府的姑娘要“粉紅旗裝加口袋，能裝胭脂盒”；連素來守舊的鎮國公夫人，都讓人送來匹孔雀藍云錦，說要給小孫子做件“中西合璧”的小襖，“又好看又耐穿”。

路易看著裁房里堆成山的訂單，樂得合不攏嘴，每天都拎著個小本子記錄：“這個要收腰，那個要加口袋，回去我就讓巴黎的裁縫學著做，肯定能賣個好價錢！”

云纓拎著件剛做好的粉紅旗裝，對著西洋鏡試穿，忽然笑道：“以前總覺得洋人的東西古怪，現在才發現，好東西不分中西。就像這旗裝，云錦是根，洋布是葉，合在一起才長得旺?！?/p>

簡安正給新到的洋布分類，聞言抬頭笑了：“可不是嘛。做衣裳和做人一樣，不能總盯著‘該怎么樣’，得想想‘怎么樣更好’。云錦再貴，穿著沉也是缺點；洋布再新，缺了云錦的華氣也撐不起場面。取長補短，才能兩全其美。”

這時，王總管舉著封火漆封口的信函跑進來，凍得通紅的臉上滿是喜氣：“蘇州織造的加急信！說按你的法子，用云錦配洋布做的衣裳，在西洋的商船上都搶瘋了！洋人說這是‘會呼吸的東方魔法衣’，出價比普通云錦高了三倍！”

窗外的霜月透過窗欞，照在那件石青云錦旗裝上，金線云紋和洋布的斜紋在光影里交織，像一幅奇特的織錦。簡安望著案上疊放的云錦與洋布，忽然明白：所謂“傳統”，從來不是把自己關在舊時光里，而是像這衣裳一樣，守著根，學著新，讓老手藝在新日子里活得更舒展。畢竟，日子是過給自己的，舒服比規矩更重要，不是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