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衣局的紫藤剛爬滿回廊,王總管就抱著件灰撲撲的舊襖子闖進來,襖子領口磨出毛邊,袖口還打著塊補丁,看著比浣衣局的抹布還寒酸。“這是……冷宮的蘇太妃讓人送來的。”他聲音壓得極低,“說想請簡安姑娘給改件‘體面衣裳’,還塞了支銀釵當定金,釵子上都長綠銹了。”
簡安正給新入宮的端嬪設計“纏枝裝”——用金線在月白綾上繡纏枝蓮,針腳里藏著細銀絲,走動時會泛微光。聞言拿起舊襖子,指尖剛碰到布料就頓住了:這是件“納紗繡”的襖子,雖看著舊,可針腳是前朝特有的“十字扣”,比現在的繡法密三倍,只是被皂角水泡得褪了色。
“蘇太妃?”云纓剛從外面回來,手里還拎著串糖葫蘆,“是不是那個被先帝打入冷宮的‘針仙’?聽說她年輕時繡的‘百鳥朝鳳’屏,鳥眼都是用東珠磨的,后來不知犯了什么錯,被抄了所有東西,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留下。”
正說著,個穿青布裙的老宮女走進來,鬢角全白了,手里攥著塊褪色的帕子:“太妃說,不求料子多好,只求能遮住胳膊上的疤——那年冬天在冷宮燒炭,被火星燙的,像條蜈蚣似的,見不得人。”
簡安看著帕子上繡的半朵山茶,針腳和舊襖子如出一轍,忽然明白:這蘇太妃怕是把所有念想都繡在帕子上了。“讓她放心,三日后取衣裳。”她把舊襖子疊好,“就用這襖子改,保證體面。”
云纓啃著糖葫蘆,看得直皺眉:“這破襖子還能改?漿洗得硬邦邦的,怕是一剪子就碎了。再說冷宮的人……咱們沾了會不會惹麻煩?”
“衣裳哪分冷宮熱宮。”簡安搖頭,“蘇太妃的‘納紗繡’是絕活,這襖子改得巧了,說不定能讓老手藝重見天日。”
接下來三日,裁房的人都捏著把汗。簡安沒把舊襖子拆開,反倒在磨損處繡起了花樣:領口磨破的地方,用同色絲線繡成圈山茶花瓣,正好遮住毛邊;袖口的補丁上,補繡了只銜著花枝的小雀,把補丁變成了裝飾;最妙的是胳膊上的疤——她讓人做了對可拆卸的“紗袖”,用半透明的素紗縫的,上面繡著層薄霧似的流云,既遮了疤,又不顯得刻意。
取衣裳那天,老宮女又來了,見了改后的襖子,手抖得差點沒接住。紗袖垂下來時,流云隨著動作輕輕晃,像真有霧氣繞著胳膊轉;領口的山茶花在陽光下泛著柔光,竟比新做的還耐看。“太妃……太妃要是知道,定能多吃半碗飯。”老宮女抹著眼淚,從懷里掏出個布包,里面是幾塊碎銀,“這是太妃攢了三年的月錢,您別嫌少。”
簡安沒收錢,反倒把支新繡的山茶發簪塞進她手里:“告訴太妃,衣裳舊了能改,日子也能慢慢熬出花樣。”
誰也沒料到,三日后冷宮竟傳出消息:蘇太妃穿著改后的襖子,在冷宮的石階上曬暖時,被去祈福的太后撞見了。太后盯著她的襖子看了半晌,突然嘆道:“這‘納紗繡’的十字扣,是我母后當年最愛的繡法,你竟還留著。”
原來蘇太妃是先帝的廢妃,當年因頂撞皇后被打入冷宮,可她母親曾是太后的繡伴,兩人小時候還一起學過“納紗繡”。太后拉著她的手說了半宿話,臨走時讓人給冷宮送了十匹新布,還特意傳話:“讓尚衣局的簡安,多給蘇太妃做幾件衣裳。”
消息像長了翅膀,沒幾日就傳遍后宮。各宮的太妃們都動了心思——有的想把壓箱底的舊衣改改,有的想讓簡安照著年輕時的樣子做件新的,連最孤僻的莊太妃都讓人送來塊墨綠杭綢,說要件“能遮住瘸腿的騎裝”。
這天,個穿赭石色宮裝的女子走進尚衣局,她身后跟著的太監捧著個描金漆盒,看著比端嬪的份例還高。“我是奉安太妃之命來的,”女子聲音溫和,卻帶著股說不出的威嚴,“太妃說,當年您給蘇太妃改的襖子,比新的還暖,想請您給她的‘陪嫁裙’添點新意。”
漆盒打開,里面是件正紅羅裙,裙門繡著“龍鳳呈祥”,只是龍鳳的眼睛都空著——據說當年安太妃嫁入王府時,畫師把龍眼畫歪了,她一氣之下摳掉了眼珠,從此這裙子就再也沒穿過。
簡安看著空著的龍眼,忽然有了主意:“用南海的珍珠做眼,再縫上金絲線,讓龍睛能隨光線轉動,看著就像活的。”
女子眼睛一亮:“這主意好!太妃說,衣裳上的龍鳳,就得有‘氣’,眼珠空著,總像缺了魂。”
改裙子時,簡安發現這羅裙的襯里用的是“香云紗”,雖看著普通,可浸過薯莨汁,越穿越軟,還帶著股草木香。“這料子比云錦還金貴,”她對身邊的繡娘說,“安太妃當年定是個極懂生活的人。”
三日后,安太妃派人來取裙子,特意捎來封信,字跡娟秀有力:“衣裳如人,有魂則靈。你給龍鳳點了睛,也給我這把老骨頭添了勁。”隨信還送了本《香云紗染法》,是她母親親手寫的,里面記著用花汁染紗的秘方。
云纓翻著染法書,嘖嘖稱奇:“沒想到冷宮和太妃院里藏著這么多寶貝,以前只知道她們爭寵斗艷,原來還有這手藝。”
簡安正用花汁染新紗,聞言笑道:“每個在宮里待久了的人,都藏著些故事,就像這些舊衣裳,看著不起眼,縫縫補補,全是念想。”
這時,王總管領著個小太監跑進來,小太監手里抱著堆舊衣料,臉漲得通紅:“這是……養心殿的老太監托我送來的,說皇上小時候穿的虎頭鞋,鞋頭破了,想請您補補,還說……別讓皇上知道。”
簡安拿起虎頭鞋,鞋頭的老虎鼻子磨沒了,她取來塊黃絨布,用“立體繡”補了個圓鼻頭,又用黑線繡了幾道笑紋,原本兇巴巴的老虎,頓時變得憨態可掬。
小太監看著補好的鞋,眼圈紅了:“老太監說,皇上登基后就再沒笑過那么憨了,總想著小時候穿著這鞋追蝴蝶的日子。”
這話讓裁房的人都靜了下來。原來再威嚴的帝王,也有念舊的軟肋;再孤僻的太妃,也藏著愛美的心。那些被時光遺忘的舊衣裳,就像把鑰匙,能打開藏在規矩和體面下的真性情。
沒過幾日,皇上突然駕臨尚衣局,手里竟拎著那雙虎頭鞋。“是老崔告訴你的吧?”他笑著把鞋放在案上,“這鞋補得比新的還讓人念想。以前總覺得,當了皇上就得穿龍袍,不能有半分孩子氣,現在才明白,連舊鞋都容不下,還怎么容得下天下。”
他指著滿院改舊衣的繡娘,對王總管說:“往后宮里的舊衣,都讓簡安看著改改。別讓規矩把人心都磨硬了,衣裳舊了能縫,人心涼了,可就暖不回來了。”
夕陽透過紫藤花架,照在那雙虎頭鞋上,黃絨布的鼻頭泛著軟光。簡安望著案上堆疊的舊衣料——有蘇太妃的納紗襖,有安太妃的香云紗,還有剛送來的、繡著半朵梅花的舊帕子——忽然覺得,這尚衣局早已不是單純做新衣裳的地方,倒像個“時光修補鋪”,補的是衣裳,暖的是人心。
王總管又樂呵呵地搬來個箱子:“剛從壽康宮來的,說太后想把當年陪嫁的‘百子圖’被面改件披風,還說要親自來盯著你繡呢!”
簡安拿起針線,指尖觸到被面的舊線,忽然想起蘇太妃那句“日子能熬出花樣”。可不是嘛,這深宮里的日子,就像件舊衣裳,看著滿是褶皺,可只要肯用心補補,照樣能穿出溫暖和體面。畢竟,再舊的時光,也藏著能發光的針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