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衣局后院的染坊剛支起十二口新缸,王總管就踩著藍靛漬沖進裁房,手里攥著塊皺巴巴的云錦,原本該是朝霞映海的“海天霞”色,此刻卻像被潑了墨,青一塊紫一塊,邊緣還泛著難看的灰斑。“完了完了!”他聲音發顫,“給皇后生辰做的常服染砸了!這料子是貢品云錦,全京城就這一匹,再找第二塊比登天還難!”
簡安正用蘇太妃給的《香云紗染法》試染新紗,案上擺著十幾個小碗,盛著蘇木泡的紅、梔子泡的黃、紫草泡的紫,還有用石榴皮煮的橙,五顏六色像打翻了調色盤。聞言放下染棒,指尖劃過云錦的斑痕,忽然聞到股刺鼻的硫磺味:“這不是染壞了,是被人加了硫磺。”
“硫磺?”王總管湊近聞了聞,果然嗆得直咳嗽,“誰這么大膽?染坊的老周是宮里做了三十年染匠的老人,說這缸料是按祖傳方子調的,絕不可能出錯。”
正說著,染坊的老周抱著塊染壞的邊角料跑進來,指節捏得發白:“姑娘您看,這缸料昨晚還好好的,今早一瞧就變了色。我查了所有染料,發現蘇木里混了些碎硫磺,定是有人故意的!”
云纓剛從宮外回來,拎著串剛買的糖畫走進來,聞言把糖畫往案上一擱:“除了嫻妃的人,誰還敢動皇后的東西?上次她禁足時,就放話說‘皇后的好日子長不了’。”
簡安卻盯著染壞的云錦出神,忽然起身往后院染坊走:“去看看染缸。”
染坊里十二口大缸并排擺著,缸沿結著層藍綠色的浮沫,散發著草木的清香。簡安彎腰查看最中間那口染“海天霞”的缸,忽然從缸底撈出片撕碎的絹帕,帕子角繡著半朵玉蘭花——這是嫻妃宮里特有的紋樣。
“看來有人想借染壞的衣裳做文章。”簡安捏著絹帕,“皇后生辰穿壞衣,傳出去會被說成‘失德遭天譴’,用心夠毒的。”
王總管急得直轉圈:“可現在去哪找第二匹云錦?就算找到,三天也染不出‘海天霞’的漸變色——那得用七種草木料分層染,每層晾一天,少一天都出不來那霞光流動的效果。”
簡安望著缸里的殘液,忽然眼睛一亮:“不用七種料,咱們用‘套染’的法子試試。”她讓人把蘇木、梔子、紫草按比例混在一起,又加了把明礬,“老周說過,草木染的妙處在于‘相生相克’,蘇木遇梔子會偏橙,紫草混明礬能發粉,說不定能調出更鮮活的霞色。”
老周連連擺手:“使不得使不得!祖傳規矩說‘單料單染’,混在一起會成爛泥色!”
“規矩也是人定的。”簡安舀起一勺混合染料,滴在白綾上,陽光底下竟泛出種從未見過的粉紫漸變,像暮春的晚霞,比“海天霞”更多了層柔色,“你看,這不是成了?”
接下來兩日,染坊成了簡安的試驗場。她讓繡娘們把云錦裁成細條,先用淡蘇木水打底,再浸梔子液,最后刷層紫草與明礬的混合劑,每層只晾一個時辰,用暖爐烘干加快速度。老周守在旁邊,眼睛瞪得像銅鈴,生怕哪步出岔子,嘴里不停念叨“祖宗保佑”。
皇后生辰前一日傍晚,新染的云錦終于晾干。展開時,滿院的人都倒吸了口氣——那顏色不像朝霞映海,倒像暮云垂天,粉紫中帶著金紅,隨著光線轉動,竟能看出七八種層次,比原來的“海天霞”更靈動,連王總管都直拍大腿:“這叫‘暮云紗’!比貢品還稀罕!”
簡安連夜趕制常服,在領口繡了圈纏枝紋,用的是蘇太妃教的“納紗繡”,針腳細得像蛛絲,遠看竟像層薄霧。
生辰宴那日,皇后穿著“暮云紗”常服走進壽安宮,滿殿的珠光寶氣都被比了下去。那粉紫漸變的云錦在燭火下流動,領口的纏枝紋若隱若現,引得太后都忍不住伸手摸:“這顏色從未見過,比‘海天霞’更襯你的氣色。”
皇上盯著常服看了半晌,忽然笑道:“這倒應了‘東邊日出西邊雨’的趣意,比死板的朝霞更有味道。”他轉頭對王總管說,“讓尚衣局把這‘套染’的法子記下來,往后宮里多些新鮮顏色。”
嫻妃坐在席間,端著茶杯的手微微發抖——她特意讓人在染缸里加硫磺,就是算準了簡安趕不及重染,沒想到竟弄巧成拙,反倒讓皇后得了件更出彩的衣裳。
宴席過半,老周突然捧著塊染壞的云錦邊角料跪在殿中,把找到的玉蘭絹帕呈上:“皇上,有人在染缸里加硫磺,還留了這帕子,想毀了給皇后的壽衣!”
嫻妃的臉瞬間慘白,剛想辯解,皇后卻先開了口:“罷了,衣裳已經做好,計較這些沒意思。”她看向簡安,“倒是這‘暮云紗’的染法,得好好記下,別讓好手藝失傳了。”
皇上卻沒松口,讓人把絹帕拿去給嫻妃宮里的人認,果然查出是她身邊的掌事宮女做的。雖沒直接罰嫻妃,卻收回了她宮里的染坊特權,改由尚衣局統一管理。
事后,云纓湊到簡安身邊打趣:“你這是把禍事變成了好事,現在全京城的貴婦都在求‘暮云紗’,說比‘海天霞’更顯身份。”
簡安正給新染的“暮云紗”收邊,聞言笑道:“其實草木染和宮里的日子一樣,單種顏色太單調,混在一起才有滋味。蘇木的紅、梔子的黃、紫草的紫,看著沖突,調好了就是片好霞光。”
這時,蘇太妃宮里的老宮女送來個布包,里面是些曬干的花瓣:“太妃說,這些是冷宮墻角長的野薔薇,能染出淺粉色,讓您試試新花樣。”布包里還夾著張紙條,寫著“一花一世界,一染一乾坤”。
簡安望著染坊里咕嘟冒泡的新缸,忽然明白:這染缸里的玄機,從來不止是顏色的調配。就像那些看似沖突的草木料,看似對立的人和事,只要找對了比例,用對了心思,就能融成比單一色更動人的風景。而她要做的,不過是握著染棒,在這權力場的大染缸里,守住那份草木本真的顏色。
王總管又樂呵呵地跑進來,手里舉著張訂單:“西域的回鶻王妃聽說了‘暮云紗’,特意派人送了匹駝絨來,說想用你們的套染法染件‘沙漠霞’色的披風,還說要換咱們的染方呢!”
簡安拿起野薔薇花瓣,扔進新缸里,看著清水慢慢染上淺粉,忽然覺得這染坊里的每口缸,都藏著個小天地——有草木的靈氣,有人心的巧思,還有那些在規矩與意外中,悄悄綻放的新可能。畢竟,再嚴苛的規矩,也擋不住一朵花想染出自己顏色的心思。